阳春三月,枝条吐露的花苞点缀在幽静雅致的小院,宛如那娇俏的少女,将晕红的娇颜。
自打舒氏归府后,忠义侯府上下人尽皆知,大房此番从舒家探亲归京,五小姐姬时语竟在路途捡回了个乞儿。
都道五小姐病的不轻,怕不是连脑子也烧坏了,路上遇到个阿猫阿狗亦要收容府中的,可没平白惹人笑话。
好在如今大房当家,舒氏身为主母,清扫了各处的流言蜚语,敲打敲打那些个嘴碎之人,不允任何污秽舞到姬时语跟前。
而二房相当乐于见大房闹出的笑柄,听闻大房回府,下人们抬下来一位脏兮兮的乞儿,模样是何等的不堪入目,二房的二小姐姬如静说起时,那张端正的瓜子脸上挂满了讥讽。
“娘,你说姬时语真不是病到脑袋瓜子里了?她再怎么胡来也有个头吧,仗着大婶娘是忠义侯夫人,什么人都往府内带,这说起去不得丢人死了?”
光是想想京中各家小姐妹若知道这事,连带她脸面挂不住,姬如静就恨姬时语牙痒痒。
姬时语那丫头小时候病怏怏的,每每大房二房之间,姬如静无论何事都只能让着姬时语,她心中不满,姬时语究竟凭什么?
傅氏凝在姬如静脸面上的眼轻轻挪开,她不是看不见女儿因嫉妒扭曲的神情,只是蹙眉道:“静儿,这话不可让你大婶娘听到。”
“呵,我知道,娘。”
姬如静没有收敛,只是冷笑,“不就是为了那个,我们二房如今只能忍气吞声吗?我都懂,可是娘,这日子何时才是个头啊,再这么下去,我真怕哪一天我就下手挠花姬时语的脸了!”
出身户部侍郎府的傅氏,到底要比十三岁的姬如静要沉得住气多了,她瞥来一记眸子,姬如静当即化愤慨为平静,傅氏又道:“左不过就这两年,忠义侯府的世子需得定下来了,这事由不得你大婶娘。”
思及此,姬如静心情爽快许多,因而就欢笑道:“也不知道哥哥可回来了,我去瞧瞧。”
思芳院。
经姬时语那么一挑,舒氏依着她让人把江曜安置于此地。
江曜伤势过重,不宜耽搁,一行人刚回府,姬时语就催着舒氏为江曜寻大夫。
屋内江曜仍在昏迷,京中大医馆的林大夫诊治一番后,出屋便与舒氏道:“夫人,老夫已是重接上了错骨,养些时日就能长好。至于那耳聋,每月都得扎上一回针,再佐以药治,日后亦可好全。”
舒氏第一时睨身侧的小姑娘,“阿锁可放心了?”
姬时语拍拍小胸脯,长舒一口气,又冲着林大夫甜甜笑道:“谢谢林爷爷。”
忠义侯府的五小姐乃是林大夫的老病人了,这丫头从小就过他手诊治,小小的病弱身子养了十年渐渐好转。
“好孩子。”
小姑娘生得葡萄大水汪汪的黑眼睛,好一副灵动俏丽的容貌,偏还爱笑,林大夫最是喜欢她,伸出手便抓了她手腕把脉,“让爷爷看看。”
姬时语乖巧地顺从。
林大夫摸完了,笑着摸胡须,又和舒氏点头,“五小姐身子未有不适之态,是好事啊。”
舒氏感激不尽,命下人们送林大夫回医馆。
“阿锁,可要回去?”舒氏走前,又是询问。
姬时语双眼透着微光,她喃喃道:“娘,我还不想走。”
“那你就守着他醒来吧,他一定会感谢你,是你救回了他呢。”
“他会吗?”
“他会。”
舒氏慈爱地抚摸姬时语头顶的双丸髻,她盼着爱女对这个世道的人和事都单纯些,更期望她的善心都能得偿所愿,为此她愿意牺牲一些东西。
“阿锁,娘先回了。”
“好。”
仆从们都被舒氏留在了思芳院,她到底留了个心眼,江曜晕倒之前如凶狠的狼崽子,未免万一,舒氏绝不允许有人伤她的女儿。
思芳院转瞬寂静,这安静令姬时语没来由的心中发慌,她侧头就喊,“萍亭,同我说说话吧。”
“小姐不是想进屋看看他吗?”
“他何时会醒呀?”
“林大夫说就是今日了。”
姬时语推开屋门,萍亭走上前撩了内室帘子,她一步一步轻脚踏入,映入眼帘的,是江曜禁闭的双眼,与侧脖颈上夺目的痣。
姬时语怔了神。
前世,江曜是她死前的执念。
上一世姬时语已是及笄,她在姬府受尽宠爱十五年,从未历经任何苦难,性子娇纵。
父爹娘疼她并不急着嫁她出去,她乐得在屋中钻研文墨写些话本。而那时她的闺中密友,礼部侍郎之女杜南霜来到姬府探望她时,恰好谈及京中一则奇事。
安国公府嫡长女柳眉找回了楚王爷失散多年的孩子江曜,江曜却是从小在乡野长大,不懂礼数,送回时人如乞儿蓬头垢面。
“楚王世子那模样我见了都得做噩梦,应是在外受尽了折辱,他看谁都跟要吃了人似的。”杜南霜说起那一面之缘,又咂舌,“可他唯独对柳眉另眼相看。”
姬时语听着新奇。
“阿锁,你可要写个新本子?江曜这事,太馋人了!”
杜南霜神秘兮兮地凑过来,她最是清楚姬时语有着一手好笔墨,擅长写话本,而没有什么比流落民间的皇室子弟过往烟云更来的引人注目,“你说,江曜可是倾心柳大小姐?但柳眉是陛下亲笔赐婚的三皇子妃啊!”
姬时语回道:“不会吧?”
杜南霜附在她耳边悄声道:“柳大小姐不见了,三皇子却和楚王世子反目成仇,你觉着呢?”
姬时语被这桩皇室辛秘刺激得瞪目,而后她思绪泉涌,当夜就赶出来一本《金笼》。
尽管她化了名,还是让人一眼辨识,这两男抢一女的戏码,自古世人百看不厌。
又过了几日,全京城都为楚王世子江曜闹得沸沸扬扬。安国公府嫡长女、三皇子妃柳眉被江曜掳走不见踪迹,话本《金笼》多方传阅,酒楼茶馆四处一说书,讲的都是准皇妃惨遭白眼狼恩将仇报的故事。
十二月的天,一场绵长的大雪落下,姬时语乘坐马车回府。
冰冷的寒风裹挟着悠远的声音,“却见那时,小姐眼中含泪,恳求那人能忆起半分恩情,往开她一条生路……”
姬时语掀开车帘,大片雪花砸下,街边入目堆满了白,茶馆“回心阁”的说书人还在眉飞色舞,她转头,睨到四方胡同巷子里一具半高的雪堆。
与雪不同,凝固的白色混杂了刺目的红,有个人躺着,一动不动。
“小姐,那是……”萍亭刚要开口说那人的手还在动,却见冷风灌入,车里不住的咳嗽声让她立马改口,“天太冷了,还是快些回府。”
白雪纷飞,姬时语看了眼天,最终还是放下帘子,回了府。
那日夜里,忠义侯府,父亲焦头烂额,母亲在旁不住安慰,姬时语听着。
“江曜他绑了三皇子妃,三皇子将人伏诛,楚王府找了一天一夜,他人早就凉透了,身上的积雪都堆了两尺高,就在那回心阁旁的巷子里!”
“唉,谁能想到,江曜竟是白家的后代?我对得起天,对不起地,独独对不起白家啊。是我亲自带兵抄了白家,白大哥不怪我,只求我护他亲妹,可江曜沦落乡野,还这样惨死,我无颜面对他啊……我若是能早些遇见他。”
“那孩子,白家最后的后代,也就不会死了。”
父亲痛哭流涕,他怨自己没能早知道江曜的存在,早一步救下他和白氏,恨自己让那对寡母孤儿沦落至今。
而姬时语只听得见“回心阁、狐狸眼、脖上痣”几个字,她恍恍地想,放下车帘的那一刻,她看到的那双失了瞳色的狐狸眼,竟会是江曜!
而那个时候,江曜还没死……
京城的雪越下越大,姬时语病倒了。
杜南霜送来信慰问,信中她道江曜掳走柳眉,后三皇子在大雪之中将他一剑穿心。
信的最后是一百两银票,话本子所得。
姬时语颤抖着握不住信纸,她心口巨痛,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后悔、愧疚,那让江曜一步步走到今日惨死地步的,是姬府,是她。
这一百两像在扇她的脸,以江曜的血泪换得,她怎么能?
那个时候,若她下了马车,是不是就能救他的性命,江曜也就不会死?
她父亲也就不会痛不欲生。
咳咳咳!
一百两银票落了地,姬时语手一松,就那么闭了眼。
心结到死未解。
“小姐?小姐?”
萍亭的呼唤让姬时语迷蒙的眼流动起水光,她轻声道:“你去端盆水来吧,他脸上脏脏的,这么放着不好。”
应下后,萍亭转头去端盆倒水。
姬时语在江曜的床榻边坐了下来。
在乡野流浪多年,江曜的头发生了污垢,更是打了结,手臂与双腿布满伤痕,透过脏污依稀可见愈合的痂口。
“小姐,水来啦。”萍亭端着水回来,她刚要拿帕子净水给江曜擦拭,姬时语却接了过来,道:“我来!”
她很乐意做些事,只为心安。
这一世,她救下江曜带他回府,只待父亲归京。若白氏之后能安然活着,父亲一定不会再受过往所困了。
而她亦是,江曜在,她的心结便再无。
姬时语心下大好。
萍亭想劝,奈何姬时语执意,看着小姑娘趴在床头弯腰,萍亭连忙过去扶住她的腰肢,生怕她身子不稳栽倒。
姬时语手里的帕子刚触上江曜的脸,床上那人骤然睁开了他那双阴沉的狐狸眼。
四目相对,少年眼里凶光毕露,充满了狠戾与愤怒,显得如厉鬼阴森可怖。
啪!
姬时语手一抖,帕子就这么盖在了少年的脸上。
屋内又冷上一分,姬时语知道自己坏了事,飞快捡起帕子,又爬下床头,乖乖站好。
床上的少年紧紧盯着她,好似一只蛰伏着盯瞧猎物的猛兽。
姬时语只觉得毛骨悚然,但眼下都这样了,她不能怂,更不能胆怯,佯装起镇定便道:“我是看你脸上太脏,才想给你擦擦,你莫要多想呀。”
江曜没听她多言,挣扎着便撑手坐了起来,姬时语立马扑过去摁住他,“你做什么?林爷爷才给你正骨,他说了你得好生养着,不要乱动。”
眼前白嫩的小脸一本正经,仿若不知死活的幼崽,用她那稚嫩的牙齿极力咬住了他。
江曜抬起眼,他冷漠的声色响起,“我要走。”
偏那只不知死活的幼崽声音又软又甜:“你还能去哪里,你身子都没好?”
江曜烦了,一把推开她,“让开!”
姬时语气不悦鼓起双颊,她叉腰站在江曜的床头,瞪眼道:“我又没挡你的道,有本事你就靠你的双腿走、出、去。”
江曜终是见识到了什么是幼崽怒了也会咬人,没有杀伤力却有威慑力,且最重要的是,他的腿——
走不了一点。
姬时语自是看出来了,哼哼道:“好嘛,你走呀,我让路给你走,我不阻碍你了。”
看着她,江曜的牙咬出了声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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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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