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老师,我们回去吧。”
仔细帮男人从衣领到袖口、下摆都整理妥帖,马超稍使了一些力气把人从地上拽起来,随手捏了捏他受伤的手臂,细的不堪一虚握,心想出了这片荒地后一定要把这幅骨头架子好好喂胖才行。
司马懿被他突然的力气弄得有些痛,骨头折断后没有及时医治,放任它们自己愈合,极大可能是错了位,自然放松忘了这条手臂存在也就罢了,但是只要碰到了,一丝的痛楚都会顺着开裂的骨缝蔓延全身。
平常普通的伤应该很快就能够恢复,大抵是枪上带了法力,再加上身体状况日益糟糕,这才越来越严重。
他连眉头都懒得再皱,其实这次跑来西凉并不是打算躲避马超。
如今魏都与其他二地水火不容,战败后自己不打一声招呼就弃离队伍,失去魏都虚假的庇佑后更是举步维艰。
倘若真的如预示所言,马超目前回不到西凉,这也只能保证他一个人无法踏入。其他人呢?其他所有想杀他的人呢?
与其被那些自己素来瞧不起的人杀死,倒不如……
“我们去那里吧。”
已经走到树边弯腰解缰绳的马超闻声抬头,顺着司马懿手指的方向看去,荒凉的不远处是烟纱笼罩的城墙。
那是他风光不再的故乡,亦是司马懿的杰作。
他不解,转过头呆呆地回看说出这话的司马懿,却见男人迈开步子朝他一步一步笑着走来。
马超一时之间把想问的话都忘记了,落日余晖洒在身上,染的笑容温暖,司马懿从未对他有过如此柔情,笑过的那几次不是嫌他愚蠢就是咒他快死,这样好像二人之间从无间隙的笑容实在太过奢侈,无数个夜晚的梦里都难寻一回。
其实马超也有读过书,看到书上写的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只为博褒姒一笑,认定此人是个十分百分万分的大昏君,为了一个不爱自己的女人做到如此地步,可笑至极愚蠢至极!
但是就在司马懿这一笑里,他瞬间有点明白什么叫做英雄难过美人关了。
别什么都怪美人是祸水,心猿意马的明明是狗熊。
原本打算问一句我已经找到你了还去那地方做什么的嘴一拐弯,硬是扭出一个好字出来。
司马懿走到他跟前,闲闲地往树上一靠,眯起眼睛透过沙土飞扬去看糟糕的衰败。
“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要去那里?”
突然多话的人脸上笑意愈发浓重,醉心于如花美貌的马超再迟钝也察觉不妥,困惑的眼珠盯着他的侧脸。
“不经过求证就得到的结果,谁会彻底信服呢?马孟起,你信吗?因为那一句轻飘飘的、没有什么分量的话,就被断定未来的路是怎么样的。人们内心忌惮不敢冒着风险去求证,因此预言者的警示永远不会被推翻,久而久之不懂反抗的弱者成为他的信徒。难道说,这就是所谓应该敬畏的…宿命吗?”
司马懿任他如痴地看着,自顾自地讲着晦涩难懂的宿命论,眼眸中深邃的蓝影若隐若现,眺望前途景物,或许是残破的楼兰,又或许是更远更空洞、没有归处的远方。
“你的故乡就在那里,我们顶多再走上小半天,怎么样,你要不要去看看。”
“可是西凉的老师说过我……”
“难道你只记得他说的回不到西凉了吗?”司马懿被他犹豫的语气逗乐,鼻间发出一声哼笑,算不上轻蔑,只是越是这样,马超越觉得古怪。
“直到日暮之年。在此之前你死不了的。”
眺望远处的人终于收回视线,转身迎接他迷茫的眼神,颇带着几分服软的语气哄道:“如你所见,我已成众矢之的,回到三分之地危险重重。若我们真的可以进入西凉,在那里暂住一段时间也不是坏处。”
马超被他哄的脑子懵懵的,潜意识和准备要说的完全背道而驰,来不及细细缕清一团麻,绕半程又开始默默欢喜司马懿肯对自己讲这些话。
他姑且认为这是两条混乱的灵魂正在纠缠吵架。
家破人亡的年少马超和现在魔鬼被蛊惑却甘之如饴的自己针锋相对,一个叫嚣着毁我国土的仇人不配踏上这片土地,一个捂住耳朵装傻充愣说如今境况不可与昔日相比。
命运捉弄,马超没有在冷晖枪最锋利坚硬时发现仇人,之后更无法横眉对着后生情眷的男人冷声再说恨意。
马超没有上马,扶着司马懿坐上去后自己乖乖地牵起缰绳。这里没有溪流,天气干燥,马驹喝不到水,累垮了就会变成累赘。
本来司马懿也不想骑,他提议二人一起走过去,却被马超以我心疼老师给一票否决了。
这样脚程明显比两人走着快了许多,马超身强体壮,步子迈得又大又稳,没一会儿,原本瞧着矮小残缺的城墙陡然高大壮观起来。
“喝口水吧。”
司马懿看到左前方有一洼水潭,便称自己口渴。
于是牵绳的马超换了方向,带着他向水潭走去 ,短短半段路,两个人谁也没说过话,各自默默的。
马超后悔没了共生术,连个偷听司马懿想法的机会都没有。
他这人的确莽撞,时常不知自己错漏什么就得罪了人。尤其司马懿这种特别刺儿的,没共生术前可没少挨他冷刀子。
不过有共生术也照常挨呲就是了,但是好歹能知道他为什么不高兴。
有时候马超真觉得自己跟拜托媒婆说亲才能娶到媳妇的乡野村夫没什么区别,别的公子哥跟姑娘谈风花雪月,他跟人家姑娘聊自己今天杀了几头猪买了多少钱。
惹得漂亮姑娘拧眉瞪他,他还嘿嘿地笑着夸姑娘你的眼睛真圆啊。
越想越招笑,回头看到姑娘一脸看脑瘫的眼神与自己对视,这才发现脑子跑的太偏,一不留神乐出声了。
“停吧,我下去。”
被偷偷比作姑娘的司马懿抬腿用靴子蹭了蹭他的后背,没开口问也知道这货是什么德性。
傻乐的马超松绳展怀准备把人抱下来,司马懿不屑这种矫情的作态,翻身要跳,却被他硬是满怀抱住,一时受力不稳,稀里糊涂地滚到地上。
落地瞬间青年便死死护住他受伤的左臂,尽量让自己充当肉垫。
司马懿被捂着脑袋按在怀里,只听头顶哎呦一声,贴在胸前的太阳穴紧接着随之一震。
抬脸看到青年呲牙裂嘴呼痛,下意识张嘴问了句:“你怎么了?”
不料却被青年更加用力地揉进怀里,一边嘶嘶地呼着痛一边不忘贫嘴耍腔:“老师,我想过这样!我娶了一位中原的新娘,古板严肃的父亲不同意,我便和新娘共乘一匹快马私奔,我抱她上马抱她下马,父亲派来的手下要来捉我回城,我就抱紧新娘一起从沙丘上滚下去……”
“老师,我太幸福了。”
笨嘴拙舌的学生罕见地喋喋不休起来,喘气的声音因为疼痛而变得剧烈,震的耳窝酥痒。
司马懿突然就没了力气,呆呆地任他抱着。
幸福?
这是他这样的人能够给予的吗
他的存在对于绝大多数的人意味着危险、不确定、毁灭。
也只有马超能对着他这样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说出我好幸福啊的蠢话吧。
什么是幸福?父亲的肩膀,母亲的怀抱,床头的莲花,梦里破碎前的一切。
都没了,全都没了。父亲、母亲、江郡的小女孩以及短暂的同窗午后。
全部被打碎摧毁变成虚无的深渊,隼狼的眼睛在草丛闪着光,鬼迷心窍地弯腰把人救起,永夜的黑暗亮起的一星半点到底算是什么?
幸福吗?绝不,被吻着搂着肆弄着这些他都得到不到哪怕一刻的欢愉。
也许只有像现在这样,青年紧紧抱着,用自己的身体隔绝所有危险 。珍惜到要把他塞进心里藏着掖着的偏爱与重视,能够抚慰一直紧绷的神经,享得从未奢望过的安宁平缓。
可这终归也只是昙花一现,不能长久。
屈服于他给予的吉光片羽,虚荣繁华背后隐藏着多少阴谋诡计。
水囊重新装满清水,马超有些恍惚,在他喝光水的时候,分明已经做好了二人不死不休的觉悟。
可是现在再看等在一旁的男人,眉目虽然冷淡依旧,却没有要逃开的意思。
甚至还主动邀请他去西凉走一趟,住一阵。
“喝吧。”满心欢喜还要装着冷静,生怕溢于言表的喜悦会让喜怒无常的老天看不惯,再收回这些日子以来头一次的好事。
白皙的手指慢慢接过去,掌骨上破了点皮肉,小块的凝成血痂,不甚牢固,稍微大一点的动作就会让血重新绽开流淌。
“怎么破的?”
马超一把抓住细细的腕骨,看伤痕还是新的。心想刚才摔下来护的那样紧不至于蹭这么一块皮下来。
被他握住的人搭眼看了看二人纠缠的手,囫囵道:“不小心。”
说罢,又蹙起眉不耐地晃动手腕,示意自己要喝水。
马超悻悻松开手,看他仰头小口小口喝水,喉头跟着紧了紧。
蝴蝶的口条那样长的睫毛顺从地遮住没什么感情的眼睛,鼻尖精致的不像男人应该拥有的 ,笔直的梁骨也好看。只是嘴唇的颜色淡淡,秋日枯败的荷花似的,被流出的水珠浸润,水的终点不是嘴唇,继而流到下巴,勾勒完美的一道形状。
就是这样的人,三地里再找不出比他更好看更顺眼的长相,偏偏性格像一只孤高的鸟,宁死不愿收起翅膀依靠别人。
可所幸现在好多了,马超心中突然升起一丝自豪来。能够暖热千年寒冰的人只有他一个,得亏他执着死不要脸被人扎了个透心凉还要纵马百里追着求和。
水囊又被塞回怀里,马超赶紧捂住防止它滑落,眼睛却是舍不得挪开。夕阳欲颓,照的人脸暖洋洋,眼里的人仿佛镀了层金边似的发着柔和的光,他痴痴地看着,想说话,却不知道该怎么样形容此刻美景。
失而复得的心情原来是这样。
把一切都打碎了再捡起来粘上,还是会有成功的可能吧?不求恢复如初,只求一个重新拥有,至于其他的,慢慢来。
他后知后觉地想起司马懿手面上的伤口由来,折回水潭,将手腕上绑的缠带解开,内里向外叠好沾了水,走去司马懿身前给他擦干净了脸上并不明显的灰尘。
一开始并不明白他去做什么的司马懿只是在原处默默看着他,见他举着一叠布赶过来给自己擦脸,难得地在此刻心烦意乱起来。
但他还是忍住了,没有抬手驳了马超的亲近,只是一双眼睛越来越低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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