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落下后天色很快就难看起来,刚好潭边有棵大树,马超折断一些过分长的枝桠生起火,商量明天一早再出发。
司马懿站在一边眺望不远处的西凉,他的视力极好,能看到更往里的地方,例如炊烟袅袅升起在阴沉的半空,嘴角蔓延出一个诡异的笑容,赶在青年并肩前迅速消弭。
“老师,你在看什么?”
马超走到他跟前聚神看了一眼,只觉得雾蒙蒙模模糊糊,城墙仅仅能看出一个轮廓来。心道奇怪,明明刚往这来的时候比现在清晰多了,怎么越近越难看。
司马懿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转身要走,一双手理所当然地抱了上来,黏糊糊道:“你真的想跟我回西凉吗?老师你变得这样快,我都有点害怕你不是你了。”
“我不是我?”听到这样可笑的傻话,司马懿忍不住又转了回去,在他怀里跟他面对面,两张脸挨得亲密,谁说话都会吐对方一脸热气 :“那我是谁,你觉得我应该是谁?”
青年赧然一笑,知道自己的话冒着傻气,可是不说又一直在心里怀疑是梦,使劲浑身解数不想醒来。
推着人往附近的树上一靠,腿贴着腿,扳过偏头去查看肩膀上有没有沾到脏东西人的脸,额头抵着额头。轻轻地亲了一口凉凉的鼻尖,然后是浅尝辄止的唇上一吻。
亲完赶紧撒手,炯炯眼睛追着司马懿的脸看,第一次有了询问的步骤。
“我可以亲你吗,老师?”
这样的语气本该是请教如何能让自己的武艺变得更强大,而非换个方式继续耍流氓。
司马懿懒得搭理这种幼稚的**,微微昂起下巴用低垂的眼帘去瞧他。
冷中带着轻蔑,说是挑衅但是配上这样场合,马超只看出了其中的挑逗。
“老师同意了。”马超自语,两只手抚上去拨走多余的头发,急切地去亲。
忙乱之间被他扯痛发根的司马懿刚要啧声,便听得他得逞的闷笑,想再合紧牙关已是徒然,狡猾的舌头为所欲为地扫过每一颗牙齿,寻觅着目标与之纠缠。
司马懿一向特别讨厌跟马超做这种交换彼此口水的恶心事,但是马超就跟营里养的狗似的,看到人就要往上扑,发起疯来,非要咬到他的舌头才算尽兴。
等到喘不动气,压在身上的人这才不舍地跟他分开,唇角亮晶晶的,歪头去看天边的月亮。
尽管乌云遮挡住了大部分的光彩,但是仍然可以看出今夜就是一个圆满的形状。
“原来今天是十五。”
马超感叹道:“这样好的日子能和老师团圆,算是没有辜负这个节日,是吧?”
被他日日数十遍表白心扉的司马懿早就不感冒他随时随地都能冒出来的甜言蜜语,面无表情地过滤掉肉麻的情话。
马超也是一样习惯自己一人唱独角戏,丝毫不觉得冷场,只专心把想说的都说了,至于对方想不想理他,是对方的事。
按理说一般不等马超讲完这些类似废话的东西,司马懿就会赶紧跑一边清净去,但这次不知道怎么了,他还是就着原来的姿势靠在那里,两人大眼瞪小眼地彼此盯着,谁也不知道谁在想什么,气氛陡然直下,十分尴尬。
脚旁的篝火被一溜小风吹的旺盛,把树枝烧的噼里啪啦,马超后撤一步,准备结束这场突如其来的对视。
却突然听得面色平淡的人开口说道:“我想和父亲母亲在一起。”
这是在反驳我刚才的话吗?
马超愕然,观他神色依旧,不像思念谁的样子,半天吞吞吐吐的也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可惜云层太厚,看不清什么澄明的圆月,朦胧虽然暧昧却也不完美,司马懿没有期待从马超嘴里能跑出什么好听的话,何况他也不需要无用的弱者才乞求的安慰。
他一直相信着,没有长久的爱,再亲密的关系依然会因为他天生的罪恶而变得疏离陌生,异曲同工地走到兵刃相向。
只是难得的机会抬起头看一看主导世间万物命运的天空,没有被它冰冷的庄严镇吓,反而温柔月色脉脉含情地相照着,这样好的景色,无端端让乌云遮眼,实在罪过。
是他的罪过。
如此美景下,司马懿第一次有了类似愧疚的感情。
“老师,你在难过吗?”
眼前的青年无措地抓住他结了痂的右手捧在掌心,似乎还在计较着突然的伤痕究竟来自何处。
难过?有什么好难过的呢?失去的一切早就失去,拥有过的全部变作幻影,此身永远孤独黑暗,破碎的灵魂源源不断地制造出更大更恐怖的毁灭性罪恶。
所以没有什么值得难过的,只是有那么一丁点儿的惋惜,对于他这种从来不会有心情抬头去看的人,能够在此时此地见到每月必会出场的圆月,却没有亲人陪伴身侧,共同欣赏。
挣开手回了句没有,绕过局促的人走到火堆前席地而坐,晃动的火苗让眼睛都变得仿佛有水纹在波动。
此情此景下更加后悔为什么要答应诸葛亮去吃酒的马超咬牙,还是决定死皮赖脸地挨过去抱着人哄,虽然没了共生术,但是这几年相处多少能估摸出这尊冰雕的大概的情绪。
尤其是怒哀,喜乐基本没机会见到。
多日逃亡让怀里人原本修长的身材只剩一把骨头,抱着远不如以前舒服。颧骨明显许多,衬得人更加凌厉冷沉。
司马懿没有再挣脱,卸了力气靠在他怀中,任他紧紧搂着。
“你饿吗?”马超绞尽脑汁引出一个话头,说完才反应过来这大半天两人肚子里除了水没进一点东西,不饿才怪,环顾四周荒无人烟的,连鸟都不愿意在他们头顶拉屎。
于是尴尬地傻笑两声,拽了半拉子诗圆场道:“有情饮水饱了。”
司马懿把眼神放长,放到平视空气中灰茫茫一点,反问道:“什么情?你觉得我们是什么情?”
“师生情总有吧……”被他突然发难的人犹豫起来,马超何尝不知道司马懿并不喜欢自己,关系愈来愈如履薄冰也是因为他越界的亲密。
可是面对喜欢的人,不去亲吻要怎么样才能显出他对自己的独一无二呢?如果要问他后不后悔,马超倒真的不会说什么要是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放弃霸王硬上弓,好好追求老师,换得他倾心这种傻话。
虽然他在司马懿嘴里一直是个奇蠢无比的傻货,但是对于司马懿的性格他很自知之明,一切嘴上功夫都是无用功,不变得更加强大就永远没可能摸到他一根施舍的手指头。
所以他不后悔,单看眼下情景,他就暗自窃喜,不喜欢他的人不还是被他捂化了一点点的冰霜,肯让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磨着靠近,所以世上无难事,娶媳妇必须得不要脸。
“只是师生情吗?”情绪变化如六月天气的司马懿突然来了兴致似的,捡了他的话来回:“你就是这样对老师的?”
没等混账学生回答,又听他沉声静气的继续讲着:“我也有一位老师。我曾请教他,若是一切如梦,人能何时醒来?”
“他怎么说?”
马超追问,司马懿从未对他说过关于自己的过去,能听到这样的的事情实属难得。
靠在怀中的身体稍微使了些力气,为自己寻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窝着,从容答道:“没了,老师什么也没说,也可能是我忘了,毕竟我悟性极低,得不了贤者点化。”
“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好像就是为了毁灭,毁灭别人的幸福,毁灭自己的灵魂。”
他甚少说这些没意义的话,顶多在心里胡乱想想,可能是因为提到了唯一没有交恶的恩师,人也跟着变得脆弱。
“老师是不是因为月亮难过?”马超莫名冒出一句与这些什么话题风牛马不相及的话来,热乎乎的手掌覆在他冰冷的手腕,哄小孩似的:“你信我吗,明天的月亮更圆,等到云散了,我们去屋顶上看,再向寨里的人要一壶酒喝着,可舒服啦。”
司马懿被他的话引得短暂地牵动嘴角,知道他绕了十八弯还是在猜测自己心情,却又因想起自己过往的罪孽眼神迅速黯淡下来,平声嘲道:“你不问问他们同意吗?”
马超怎么会不懂他的言外之意,脸皮不自觉的紧了紧,尝试着用酸涩起来的声带商量道:“你已经死过一次了,就当曾经的你不再是现在的你,我们忘记曾经的仇恨、苦难,重新开始好吗?”
在最靠近故乡的地方,怀抱着自背井离乡那刻起最该仇恨的男人,好言相劝乞求一段新的旅程。
发出的邀请没有人接受亦没有人拒绝,抬头看月亮似乎清楚了些,黄里混着橙,硕大一颗高悬天上。
半晌,才听得一道声音慢慢讲道:“我不信命,所以从来都没有想过去算一算之后的路会是什么样子。但是今天我听到了一点关于自己的……”
自己的什么呢?司马懿一时凝语,不知道在这般情景下该怎样去表述诸葛说的话,他不想概括此为结局,也不愿尊称其作宿命,话滚在舌上三圈皆无疾而终。
身上的手臂好像交叠的更紧了,对于他的语塞没有任何刨根问底的意思,反而尝试解答着他没有得到贤者指点的问题。
“老师不要笑我,我觉得人生本就是大梦一场,如果老师能先人一步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那便是快要醒来了。”
快要醒来了吗?
的确。
等到满轮明月西垂、天亮以后,或许这场几十年如一日的黑暗会被一柄长枪彻底打碎。
到那时,他的人生才会迎来永恒的白昼。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