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六是开工的日子,原本有些冷清的商业街变得热闹,家家门前都准备着要放的千子炮,千子炮放完后,便会在整条街散落满红纸,寓意开门大吉、开门红。各个商铺闲了一个年,都等着今天开门,发一整年的财。
顾长亭和田归程这时候却还睡得四仰八叉,鞭炮声响起的时候两人同时拉了拉被子,打算盖住脑袋将声音隔绝在外,可被子就那么大,两个人往不同方向拉,被子就往力气大的那边跑。
田归程被冻得瑟瑟发抖,迷迷糊糊睁开双眼,又正好小院外放了一串鞭炮,两个人倒是彻底醒了。
因为起床气都大,感觉到刚刚是和对方在抢被子,一个瞪着眼睛,一个皱着眉深呼吸。僵持了几分钟,顾长亭还是没忍住,在田归程屁股上踢了一下:“起来。”
田归程抬起脑袋看一眼外面的天色:“这么早起来干嘛?”
顾长亭懒得理他,烦躁地甩了甩手,翻身下床穿衣服去了。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前几天都有升温的迹象了,今天却突然大幅度降温,他在外面蹲着刷牙的时候冻得嘴都张不开,一边刷牙还一边细细回想田归程搬过来当天带的行李,好像也没有很多。如果带了足够多的衣服怎么会还穿着那个薄薄的棉衣和缺一截腿的裤子。
顾长亭洗漱完回房间,见小兔崽子一手抓着裤子,一手撑在床上,就连坐着都能睡得很香。他上去在小兔崽子后脑勺上拍了一下:“起不起来?”
这下田归程彻底精神,眼睛猛地一睁,浑身抖了一下。顾长亭看着他这副样子笑了:“今天带你出去玩。”
“今天不去店里吗?”田归程眼睛亮了一下,“去哪里玩?”
顾长亭转过来眯着眼睛看他,突然冲上去把小孩按倒在床上,开始挠痒痒,把田归程闹得咯咯笑了半天,都快没力气了才罢休。“你要是再不把衣服穿上,我就一个人去玩了,你就别去了。”
两人好不容易收拾完出门已经中午,顾长亭和田归程吃了点东西就去了商业街。今天街上还算热闹,有生意地接待顾客,没生意那几家离得近的老板凑在一起一边织毛衣一边讲散。田归程经过的时候隐约听到顾长亭的名字,走出几步后回头去看,果然看到那几个婆婆放下毛衣针往这边指指点点。
他停下脚步,正准备上前去问问,顾长亭转过身,似乎什么都没听到,将自己拉走。
“干什么呢?说了你下次要还是乱跑,走丢了我可不去找你。”
田归程听了这话,看了一样顾长亭这看起来没心没肺的样子,他似乎也并不在意谁在外面议论他。
商业街这个时候还叫三角街,与旁边的一条溪垂直,横穿几个合院区,路很窄,人流大的时候容易走散。顾长亭紧紧拉着田归程手腕,他的手很冷,几次让田归程想要将手缩回去,但都被顾长亭紧紧攥着,他的手还有些发抖。
田归程抬头看看他,发现他抿着嘴,连走路都看着很认真,好像是因为石头铺成的路容易崴脚,所以他走得格外注意。周围人群熙攘,有些人看到顾长亭还会窃窃私语几句。
两人逛了一下午,顾长亭给田归程买了几套衣服、一个书包和一些文具。田归程自己一个人拿着大包小包,看着站在自己前面和老板讨价还价的顾长亭,突然眼眶一红,自己还没哭出来,倒是听到门外一个中年男人的干嚎。
“我的命怎么那么苦啊。”
田归程看到顾长亭的背影僵了一下,转过来的时候面色有些白,他顺着对方的视线看过去,发现本就不宽敞的石板路中间站着一个看起来很苍老的人,手里拿着一个酒瓶,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眼睛半眯地想要完全睁开。他突然将视线对着这边定住,小幅度地晃了几下头,随后上前几步,却又因为脚步虚浮坐在地上。
他自坐在地上后就开始大声叫唤,因为喝醉了酒,声音有些含糊,但大家都听出些意思了,说是老婆跟人跑了,他供孩子读完大学,现在孩子出息了,在城里开着店,赚了钱却不给父亲养老。
老板听后尴尬地看了眼顾长亭,将手上的衣服往回拽了拽,他认得这小子,怕外面那个乞丐进来和他纠缠,宁愿错失一单生意:“小伙子,你要是想要的话,就65拿走。”
顾长亭回过头,脸上的表情随还是有些难看,但大体上已经恢复原样,看着老板的样子也不打算在讲价了,只能作罢:“好,老板,你给我装起来吧。”
他从口袋里数出65块钱,当着老板的面放进钱盒里,拿过衣服后拉着田归程就往外走。经过人群的时候,顾长亭还能听到那个中年人的话。
“他们娘俩都是没良心的,花了老子的钱,一个跑了一个白眼狼不孝父亲。”
“我就应该在他生下来的时候就掐死他……”
围观的人群里有人出声:“顾要饭的,你都在马路沿边叫了那么多天了,你说你儿子出息,怎么不去找你儿子啊?”
“他?他这个没良心的白眼狼,老子去问他要钱,他哪次不是把我赶出来?”
顾长亭还是那副有些难看的表情,但始终没有回头,脚步却越来越快,握着田归程手腕的手力道也越来越大。田归程回头看了一眼,人群中那个男人,头发已经长到肩膀,有些都结成一块,穿着一件不合身的黑色羽绒服,看起来还挺新,就是衣服侧面被划了一个大口子,里面的羽绒跑了出来,黑黑的。
他侧头看了一眼顾长亭,他的眼神似乎很迫切,迫切地看着三角街出口的牌坊,只要出了那个牌坊就能离开这条街。他于是加快脚步,慢慢地有些超过顾长亭,手上使了点力气,几乎是拉着顾长亭走。
这时候突然有人叫了一声:“这不是顾老板吗?你今天没开店?”
这声音不重不轻,刚好够那个中年男人和看热闹的人听到,站在人群中间的男人冲出人群,冲到顾长亭身后,拉住他的手臂。
长长的指甲抓得顾长亭有些痛,下意识就将人甩在地上。那男人只愣了几秒,就干嚎起来:“这就是我养的好儿子啊,把爹打到地上去!都来看看我的好儿子啊。”
顾长亭不想在这里浪费时间,他爹就是个狗皮膏药,沾上就甩不掉,他拉着田归程就打算走,谁知道顾父这时候身手倒是灵活,一下蹭到顾长亭脚边,抱住他的腿。
“我花这么多钱,把这孩子养大,他就是这么对自己爹的啊!”
这情况下顾长亭只能转过身,低头看向抱着自己的父亲,眼神里情绪复杂,有些伤心,有些失望,甚至还有些放松?
田归程被自己的结论惊到了,为什么会有些放松?
他听到顾长亭开口:“爸,三年前你赌博输钱的时候就和我说过了,只要我帮你还了钱,你就不再来打扰我,你还记得吗?”
这话一出,顾父装到一半的哭号声卡在嗓子里,声音有些奇怪,像个被掐住脖子的鸭子。
“可我还是你爸啊!我都要饿死在路上了,你好意思吗?”
“好意思。”顾长亭说完这句话,脚上加了力道,将他彻底甩了出去,“你别来找我,也别在外面丢人现眼,我不想把我们之间的事情闹得人尽皆知。”
顾父听了这话突然不哭了,那把公鸭嗓终于不再发出声音。
顾长亭牵着田归程快步走过牌坊,田归程松了口气,顾长亭却一直拉着他走得飞快,到家后才完全放松下来,装作没事人一样给田归程做饭。
田归程一反常态,平时嘴上从不闲着,一会儿说顾长亭做得菜味道难闻,一会儿说他做的都比顾长亭的都好。今天却一言不发,什么都不嫌弃,还在一旁打下手。
“吓到了?”
“那个是哥哥的爸爸吗?”田归程说完才觉得不好,不停去瞥顾长亭地脸色。
顾长亭没生气,反倒是笑了一下:“不是,就是个混蛋。”
“好。“田归程思考了一下继续说,“那下次见到这个老混到,我就替哥揍他一顿。”
然而,田归程吃饭的时候还好好的,甚至还能安慰顾长亭,饭后顾长亭让他把衣服都收拾回房间,他一看到袋子就闷闷地不说话了,顾长亭以为下午的事情孩子吓着了,孩子嘴上不说,心里还是后怕。顾长亭没多说什么,在他头上摸了一把,让人回屋睡觉去了。
小孩沾床就睡,再大的事情,闭上眼睛就能过去。顾长亭却在旁边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只能披着件衣服出来抽烟。
他坐在院子里那块石板上,因为一下子抽得太多,头晕脑涨,但他却觉得痛快,晕一点才好,他应该晕乎乎地就把这一辈子都给过了,不想那么多就不会那么难受。
但他还是忍不住想起今天下午的情景,不伤心是不可能的,但细想起来,似乎也没那么伤心,甚至有点放松,他看透了父亲那么多次,还一次次地心软,可这一次他不想心软了,就像父亲说的那样,最后帮他一次,他们就再没有任何关系。
他垂下眼,院子的墙角那儿长了一撮野草,白色的月光照着那撮野草,看着有些孤零零的,还泛着些白光。他又点燃一根烟。
回想他的整个童年、少年、青年时代,不是棍棒巴掌就是打工挣钱,他已经记不得他是不是过过快乐轻松的生活,也忘记了给他那些生活的母亲到底长什么样。他夹烟的那只手捂着头,眼泪突然大颗大颗地滴到地上,有些在土里晕开,有些沾了土还是一颗一颗的泪珠,外面是脏的,可里面仍就透明。
过了一会儿,他将烟掐灭,随便抹了把脸,刚准备站起,就听到屋里小孩的哭声,虽然已经习惯了田归程睡着后时不时的哭叫,但此刻他还是有些揪心。他忙跑进去,借着月光看到田归程紧闭双眼,泪珠从脸上滑下来,嘴上还叫着“妈妈。”
顾长亭回到床上,抱住小孩,在他背上拍着,一边拍着一边说:“哥哥在”。
田归程似乎是感觉到了他身上的温度,向他怀里缩了缩。像是两只失去母亲小鹿抱着对方汲取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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