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重家家主在大理寺那么一吼,再加上平时姜眠的一举一动都有人关注,“三公主做假账”这事儿以飞快的速度传遍京城,大诗人陶元吉还专门写了一首诗来骂她。
据说文采飞扬被诸多文人评为“当世第一讽谏诗”,不过姜眠没有时间去拜读了,她这段时间在苦思冥想那天大理寺卿的话。
听起来和算账有关,于是她拿去问舅舅,花远青听闻此时,掩起宽袖笑笑,而后弯下腰,找了一个一模一样的账本递给她。
“小朋友不妨想想,假如这些黄金没有用来买珍宝,会到哪里去呢?”
藏起来?可是往哪藏呢?那样惊人的数目,岂不是要单独修一个金库,京城才多大地方。
嬷嬷去老友家里打牌去了,她觉得一个人在家也想不出什么名堂来,决定出门去找师父或者月姊一起。
恰好走到庭院里,一片雪白的衣角迎面而来,姜眠抬头,撞入熟悉的、担忧的、虔诚的目光中。
“公主几日闭门不出,可是出了什么事?”
姜眠顿了顿。
“黎未,你听说过——平账**么?”
黎未颔首:“嗯。”
姜眠惊得把庭院里的花都揪下来了,护花使者小狸立马喵喵叫起来,这是它的地盘!
对上姜眠疑惑的神情,黎未解释道:“慈幼局,我在那里帮工过。前年旱灾,朝廷将流离失所的孤儿收容,每个幼婴所用药食值二两银,但报账时却是一人十八两银。”
“我知道,这是做假账,那何为平账?”
黎未后退一步,朝她躬身行了一个大礼。
“我一个外邦人,本不该说这些,却不忍心看公主再受蒙蔽。”
姜眠急忙抓住他手臂:“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些世家多年来在朝中捞的油水、搜刮的膏脂,因为来路不正,不能存在钱庄,于是通通换成金银,再以购买财宝之名粉饰,其实暗中运往各地,而需要用钱时再以财宝变卖之名取用,几番周转,便寻不出纰漏。”
“那我岂不是只要找到这些被运走的金银就能洗脱罪名!你可知他们一般运往何处?”
黎未摇摇头:“大概在南平府一带,范围太广了,要寻找一处藏起来的金库谈何容易。”
姜眠一心查清贪墨案还自己清白,不管不顾地冲到皇宫,向皇帝要了离京手令,决定第二天一早就启程。
黎未不放心想要跟着去,但他身份特殊,只准放行他到南平府府尹辖地,不得进入靠近边境的枫叶城,且七日之内必归,否则视作叛逃。
二人约定收拾好东西,第二天上午在城外见面。
秋高气爽,马蹄也格外轻快。
出城的路上经过莲香斋,靠着香喷喷的糕点,一大早便吸引人们排起长龙。
由于街上人多不便纵马,姜眠是牵着马匹大步快行,忽然听到上方传来一阵哄堂大笑,像是从藏烟楼二楼发出的,引得底下路人频频侧目。
好奇心驱使她抬头看了一眼,二楼低矮的窗边似乎坐着一位姑娘,抬臂饮酒,风姿绰约。
她的确是“坐”在窗边的,两条腿都已经伸出窗外,人群里有人偶然抬头看见,也不免担忧。
“小心点啊,二楼摔下来也不轻呢!”
“是啊,太危险了!”
“怎么屋里的人也不管她?”
姜眠在下面努力朝她挥手:“不要坐在危险的地方啊!”
落叶纷飞,微风拂过她的裙摆,有股浅浅酒香,她明明坐在二楼,却好像坐在天上,听不见呼唤,只当是闹市嘈杂,不胜在意。
姜眠只好进到藏烟楼里和花远青说了情况,她指着大概位置描述了一番情景。
“嗯嗯,二楼有个姑娘快要掉下去了,赶紧去看看!”
花远青一笑:“你说的那间是蝶语庭,今天被人包下了,不许我们打扰呢。”
“总要去看看才放心,舅舅你也不想出事吧。”
花远青思索片刻:“好,我带你去看看。”
他带姜眠上了二楼,找到那间屋子,轻轻扣门三声,里头声音嘈杂,却无人回应。
“打扰了。”花远青一边说着一边自己推开了门。
看清屋里的场景,姜眠立刻明白了为何无人回应,只见一屋子东倒西歪面红耳赤的醉鬼,其中还有月姊。
“……好像也不是太意外。”
一群人中唯一清醒的,居然就是两条腿伸出二楼在窗边喝酒的那位,察觉姜眠进来,微微偏头,朝她投来一瞥。
看清她的脸后,姜眠愣住了。
这时月姊靠了过来,嗅到她身上醉醺醺的气味,姜眠感觉自己也变得晕乎乎,连忙快速摇了摇脑袋,好让自己清醒。
她问:“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呢?”
月姊晕头转向,路都走不稳,还是花远青上前把她手臂给扶住:“姑娘小心。”
稍稍站定,月姊示意他松开手,转头指了指窗外:“皇太女殿下和我们打赌,赌她坐在窗外会不会有人来,要是有人来,她就让驸马做中秋月饼,要是没人来,就让我们亲自下厨和面做月饼!”
姜眠觉得新奇有趣,提高了声音:“我来了哎,皇姐还是快点进来吧,我要吃月饼!”
恰好此时有人敲了敲门,众人这才注意到门口来了一位样貌不俗的黄衣公子。
明明门是敞开的,他却非要敲出声,好似故意要吸引某人注意。
他盈盈一拜,很有书生意气:“弥丛书见过三公主。”
他一报名字,姜眠立即恍然大悟,这正是前段时间京城沸沸扬扬的第一大事——皇太女明媒正娶了一位布衣仆人,那人正是唤作弥丛书。
弥丛书进来后月姊还在滔滔不绝地讲她要把面团捏成各种形状,兔子、狐狸、乌鸦……
姜眠硬着头皮轻轻踢了她一下,她转头望过来:“怎么了?”
“谢中枝说要把上次借的钱还你。”姜眠面不改色。
“是吗?我去看看。”
月姊顿时眉开眼笑,就这样大摇大摆走出去了。
花远青贴心地让侍女送她回家,笑着叮嘱道:“顺便让月大人付一下账。”
皇太女这时从窗台上下来了,走路很稳当,眼神也是清明无比。
弥丛书立即上前,拿起一旁应当是皇太女脱下的披风就要为其穿上,皇太女直接伸手接了过去,低头随意系在身上:“不用你。”
弥丛书咬了咬唇,轻声道:“无妨的,为殿下做这些也是我分内之事。”
皇太女没有回应,而是抬头对姜眠笑笑:“方才看皇妹牵着马,是要出趟远门?”
“嗯,我还不曾见识过京城以外的风光,想去南平府转一圈。”
“南平府啊,孤想想……那里的枫叶城是个好地方,园囿丽,箪食艰,妹妹这个时候去,兴许还能观赏到‘千里伤心枫,对卿垂红泪’的美景。”
姜眠:“嗯,我有空一定去看看!”
花远青适时插话:“去南平府的话,现在启程正好能赶在天黑前到驿馆。”
“那就不耽误妹妹的时间了。”
话音落下,已经清醒的众人也随着姜眠一起离开这间蝶语庭,花远青最后离开时轻轻合上门——贵客想什么时候离开自行离去便是,他一介商贾没有催促的资格。
一时间空气寂静,只剩下皇太女和弥丛书二人。
弥丛书坐在皇太女身旁,面朝她:“听闻陛下先前给了三公主一道密旨,现在还让她去枫叶城。”
他鼓起勇气:“过几日,我正好也要回去向姑母贺寿,殿下……真的不打算争了吗?”
“我和谁争呢?和谁争……都是一样的。”皇太女漫不经心地继续饮酒,在东宫的日日夜夜,她有太多次酩酊大醉,如今练出了千杯不醉的酒量,喝酒便如同饮茶,香而无用。
“她注定一生隐姓埋名不得回宫,而我一旦有造反之心就会被揭穿身份,我为什么要争?有什么可争的?又不是我家的江山!”
“殿下!你醉了,不要说了。”
皇太女看向自己的驸马,温润的眼眸里皆是她的无情倒影。
“但这都是我的事,你有什么不满足?给你财富,给你地位,连驸马的名分都给了你,连我自己都不曾真正拥有的身份,却能给你庇护,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是啊,我已经是个废人了,能有今日,全靠殿下抬爱,还有什么可贪心的?不过都是妄想。”弥丛书自嘲自讽。
“……”
“我最恨你这样低三下四。你自认抄家后无权无势毫无价值,但只要我这个皇太女一天不被抛弃,根本没有人敢轻视你,非要说这些酸话干什么。”
“殿下觉得是就是吧。”
皇太女一言不发,最终捧起他的脸,在唇角轻轻落下一个吻。
风带着低哑的呜咽,外头还在唱着曲。
“遇见你呀雨过天青,只当一场巫山绮梦……”
……
到了城外,姜眠把方才的事情当笑话同黎未讲,那叫一个绘声绘色。
黎未:“这……好像有些不对。公主确定皇太女殿下是这样说的吗?”
前面落下了太多年,启蒙课程都是嬷嬷教的,所以姜眠的学识至今算个半吊子,经黎未这么一点拨,也咂摸出不对劲来。
“园囿丽,是形容富贵豪丽,而箪食艰,却是在说生活贫苦,皇太女姐姐为什么要把这两个词放在一起告诉我呢?与枫叶城又有什么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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