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顺二十三年冬,初雪忽至。
凤舆上缀着九只振翅欲飞的金鸾,于漫天飘雪中直入宸极殿。沈家幺女沈湄音在一片惶惑中入主中宫,成了萧家的皇后。
殿内灯火通明,周身皆是炫目的红。沈湄音端坐妆台前,眼底倒映着凤冠垂下的流苏,珠链轻荡,一如她此刻忐忑不安的心。
皇帝年过四十,又整日泡在药罐子里,如今浑然一副枯木身材,早没了年轻时的好皮囊。他或许是德熙皇后生前念念不忘的郎君,却绝非她沈湄音心中的良配。
为了牢牢握住沈家军这柄利刃,他甚至不惜毁去七年前亲口为沈家赐下的婚约,强纳沈湄音入宫为后。若姨母泉下有知,又该何等悲痛?
想得太过投入,沈湄音甚至没注意到宫女是何时走近的,直到铜镜中忽然映入一双旁人的手,她才猛地回神,失手打碎了台上一支红玉簪。
“皇后娘娘饶命!皇后娘娘饶命!”
那宫女吓得魂飞魄散,立刻跪地磕头,沈湄音心里像是堵了块巨石,沉闷得发慌。她一点也不习惯这种可以轻易决断他人生死的感觉。
“无妨,你出去吧。”
挥退那个胆战心惊的小宫女,她疲惫地叹了口气,对镜将金钗珠翠尽数取下,抬手轻轻揉着酸痛的肩颈。就在这时,殿门被人从外推开,一道略显虚浮的脚步声响起,渐渐逼近。
沈湄音知道,是皇帝来了。她不自觉咬紧下唇,藏在宽袖下的手紧紧攥起,指甲几乎嵌入掌心。
虽然婚事仓促,但该有的流程一项未少,司礼监派去的嬷嬷自然也悉心教导了她如何服侍皇帝。纸上谈兵已足够令她羞愤难当,如今亲眼看着铜镜中那明黄的身影,沈湄音只觉胃中一阵翻涌。
于皇帝来说,沈家女不过是稳固朝局的一枚棋子,他也并未将这新皇后放在心上。可当他醉眼朦胧地走近,借着灯火看清那张年轻娇媚的脸庞,霎时就变得神思不属。
眼前这张脸,与逝去的德熙皇后有着三分神似,却又多了十分鲜妍灵动,眉眼间尽是未经世事的张扬与明媚,那是深宫中早已失去的色彩。
占有欲涌上心头,皇帝急不可耐地抓住她纤细的手腕,一把将人扯起,随后用力往床榻上压去。
沈湄音本就打心底里抗拒他的触碰,又被这般霸王硬上弓地对待,更是惊惶交加,用尽全力推拒那令人作呕的躯体,混乱中甚至打了皇帝一巴掌。萧越顿觉帝王威严受辱,轻而易举将她的手腕钳制在头顶,俯下身就要朝那张梨花带雨的脸亲去。
忽然,他动作一滞,面色憋得发紫,鲜血毫无预兆地从口中喷涌而出,溅在沈湄音脸侧。身上那具躯体软绵绵地歪倒在她颈侧,嘴角还不断溢出血沫,喉间发出“嗬嗬”的怪响。扑面而来的温热血腥令她彻底僵住了,连惊叫都卡在喉咙里。
沈湄音尚在恐惧中无法回神,耳边却响起一道柔和的嗓音:“来人,将陛下移至偏殿,速传太医。”
她僵硬地转动眼珠,循声望去。金红交错的重重帷幔之下,那人着绛色蟒袍长身玉立,一双微微上挑的狐眼紧紧盯着床上这骇人的一幕,唇角还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是薛妄,那个奸宦。
一定是他动了手脚!
他的出现让沈湄音无比惊恐。她既害怕皇帝被这胆大包天的太监给害死,罪名却落到自己这个刚册封的皇后头上,又害怕皇帝没死醒来后会记仇更加疯狂地凌辱自己。
几名内侍悄无声息地进入寝殿将皇帝抬了出去,沈湄音目光空洞地望着顶上华丽的藻井,身体微微发颤。不知过了多久,她的眼神才缓慢聚焦,眸中映入一只苍白枯瘦的手,指间攥着一方丝帕,是和他手背上透出来的经脉同样的青色。
“娘娘,擦擦脸吧,脏。”
他的声音依旧平和,帕子轻轻落在沈湄音脸颊上,触感柔软冰凉,带着浅淡的花香。她分辨不出那是什么花,也许是红梅吧。
沈湄音仿佛失去了意识,只凭本能拿起那方手帕揩了揩脸颊。那片血渍已经半干,黏腻地附着在皮肤上,擦起来很费劲。
薛妄拢手静立帐前,幽深的目光落在她狼狈不堪的脸上,缓缓勾起唇角。亲眼见她跌落泥潭染了一身脏污,他竟感到扭曲的满足。
“公公……不怕死么?”就在他转身离开这片狼藉之时,那个看起来被吓破了胆的皇后忽然挤出这样一句话。
他停下脚步,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未及回应,又听见她茫然地发问:“我是不是,也要死了?”
薛妄沉了眉目,脸上那点虚伪的笑意消失殆尽。他侧过头,淡声道:“娘娘累了,回凤仪宫歇息吧。”
沈湄音猛地挺腰坐了起来,一双黑亮的眼眸直挺挺盯住他,扬声道:“沈家对你来说还有用,所以你杀不了我,是不是?”
薛妄没有回她是或不是,脸上的表情也没有丝毫松动,只是静静回望她。他漆黑的眼底映出殿内跳跃的烛光,明明灭灭,让人看不真切。
可就是这样平静的反应,让沈湄音知道自己赌对了。恐惧过后,破罐子破摔的勇气油然而生。她大着胆子挺直脊背,缓缓朝着那个静立的身影伸出右腿,撩起亵裤露出一截白皙的脚腕。
她面色依旧苍白,却摆出了居高临下的气势:“那么,薛掌印,本宫的鞋脏了。”
薛妄眯眼盯着她的动作,依旧沉默不语。沈湄音心如擂鼓,强迫自己与他对视,毫不退缩。
殿内静得可怕,依稀可闻彼此微弱的呼吸,夜风掠窗而过,轻轻撩起床边帷幔。隔着朦胧轻纱,她看见那个欺君罔上的奸宦眼底蓄起零星笑意。
随后,他迈开步子不紧不慢地走来,在她身前站定,撩袍屈膝,缓缓下跪。蟒袍曳地,同沈湄音大红的寝衣边缘相触,堆叠出血色的海。
薛妄跪在她身前,伸出那双干净修长的手托着沈湄音抬起的右脚,替她褪下绣鞋。这个动作由他做来不见半分卑微,反而带着令人心悸的侵略性。隔着薄薄的缎面,似乎能感受到指尖寒凉。
“奴才自当替娘娘分忧。”
绣鞋没有脏,但沈湄音知道,从此刻起,她不得不和眼前这个权势滔天的宦官一同被困在皇权泥沼之下染尽脏污了。
帝后大婚之夜出现如此变故,消息绝不能外泄,否则必将引起朝野震荡。因此,经由薛妄之手放出的消息便是皇帝旧疾复发,需静心调养。
这说法管得住朝廷局势,却管不住旁人的嘴,“狐媚惑主”的帽子叩在头上,沈湄音活生生成了话本里吸人精气的狐妖。她憋屈得忍无可忍,决心要做点什么来挽回那所剩无几的颜面。
不是说她狐狸精么?行,那她就去这京城最负盛名的万法寺里烧香拜佛。她要表现得比谁都虔诚,烧香烧到晕,祈福祈到吐,看看那群背后嚼舌根的人还能议论什么!
万法寺檐角飞翘,红瓦金墙覆盖苍茫雪色,一派肃杀之象。
朔风凛冽,卷着碎雪拂过衣角,染白眉睫。薛妄却恍若未觉,只抬手勾下一枝梅花。动作间积雪簌簌飘落,几点殷红不堪重负飘零坠地,混入泥泞冰渣。
一旁的贞源禅师合掌低眉,念了声佛语:“万物皆有灵,枯荣自有定数。薛掌印,勿要乱了因果。”
话语平和,其下深意也无非是叱他举止不敬,恐遭业报。
薛妄牵起唇角,眼底却是一片漠色:“禅师着相①了。落红并非无情物,来年的梅花只会开得更好。”他音量不高,带着宦官特有的细柔与微哑,落在空寂的雪地里字字清晰。
话音刚落,山顶大殿传来传来沉闷钟响。薛妄抬头望向灰白长阶,冰凉的雪花飘进眼眶,令他下意识偏头闭了闭眼。一直躬身跟在后方的薛文越见状,忙从袖兜里掏了条绢帕递上前,却被薛妄抬手挡开了。
他收起绢帕,弓着身子低声问:“干爹,时辰到了,咱们不上去么?”
“只怕宝殿菩萨,未必想见咱家。”
薛妄轻笑一声松开手中梅枝,任由其弹回雪幕之中,再次抖落一片红雨。他轻抬皂靴,毫不留情地碾过雪中落梅。
一点残红入土色,再不见半分鲜妍。
①着相:佛教术语,指人执着于事物的表象、虚象或主观认知而偏离了本质,陷入烦恼与束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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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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