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皇后非要来这万法寺诵经祈福,薛妄纵使心中不耐,面上功夫也得做足,不得不放下司礼监一应事务亲自扈从。只是寺里缥缈的诵经声听得他心烦意燥,便借口身体不适躲寮房里清净去了。

皇后爱如何表现她的贤德便如何表现,至于皇帝几时龙驭上宾……又岂是她装模作样求佛拜祖就能左右的?若真想求条生路,倒不如学聪明些来求他薛妄。

寮房内燃着上好的银丝炭,其间暖意融融,与窗外肆虐的风雪恍若两个世界。薛妄斜倚在软榻上,一手撑着下颌,另一手屈起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桌沿。

万法寺的僧人送来斋饭,红漆木托盘里不过一碟焖豆腐一盘炒白菜,并一碗清可见底的萝卜汤。虽是斋菜,但供奉宫中贵人通常也不敢如此敷衍了事,想来是皇后主张节俭特意吩咐过了。

布菜的小沙弥约莫十四五岁,面对这位恶名在外的九千岁时吓得手抖如筛,一个不慎将汤给弄洒了。织金绣蟒的鸾带溅上油汤,瞬间晕开几团污渍,小和尚霎时面无人色。薛文越眉头一皱,张口便要斥骂,却被薛妄一个眼神止住了。

他摆摆手,语气听不出喜怒:“退下吧。”

小沙弥如蒙大赦,抱起托盘急忙跑出了寮房。

薛妄素来不喜荤腥,这清汤寡水的斋菜反倒合乎胃口。他慢条斯理地用了些,正端起清茶漱口,便见一个小火者慌慌张张地冲进来,撩动一阵寒风。

“老祖宗!老祖宗不好了!”

薛文越抬腿就往他屁股上踹了一脚,厉声呵斥:“没规矩的东西!干爹他老人家好着呢,不会说话就去把舌头拔了!”

小火者被踹得一个趔趄,趴在地上瑟瑟发抖:“是、是奴婢说错话儿了,老祖宗饶命!”

薛妄接过手帕擦干唇角的水渍,懒散地往软榻上一靠,这才开口:“说。”

“回老祖宗的话,皇后娘娘她、她方才在大殿上晕了过去!”

薛妄皱眉,脸上掠过不悦:“可请太医瞧了?”

“请了,请的随行的谢太医。”小火者几乎将脸贴在地上,房内一片寂静,他微微抬起头,只能瞥见皂靴纤尘不染的底子。

薛妄心头一阵烦闷,非要来给皇帝烧那劳什子的香便罢了,如今烧个香拜个佛也能将自个儿烧晕过去,真是奇了。

躲懒归躲懒,皇后凤驾在此,若真出了大岔子确也不好交代。这沈湄音可真会替他找事儿干。

“去瞧瞧。”

薛妄臭着一张脸,起身理了理衣摆,走出寮房。外间雪下大了些,薛文越赶忙取过伞,匆匆跟上他的步子。

茫茫雪色中,身着绛紫补服的薛妄格外显眼,沿途僧人与侍者无不纷纷避让,恭敬行礼。有胆子小的更是颤若筛糠,生怕这位阴晴不定的老祖宗因皇后病倒而迁怒于人。

穿过一处幽静小院,迎面碰上自皇后寮房内出来的谢太医,他随口询问了皇后的状况。

谢太医连忙拱手回话:“回掌印,娘娘身子骨弱,在殿里跪了两个时辰,又滴水未进,这才体力不支致使晕厥,并无其他大碍,静养片刻便好。”

薛妄鼻腔里轻哼一声,越过他径直推门而入。薛文越收了伞,垂首立在外间。

屋内虽燃着炭火,却并没有多暖和。薛妄拂去肩上落雪,扫了一眼火势微弱的炭盆,再看看榻上面色苍白的沈湄音,眸光微沉,未发一语。

沈湄音正就着绣雪的手小口咽下米粥,见他不请自入,率先打破了沉默:“有劳薛掌印挂心,本宫无碍,掌印不必在此耽搁,回去歇着吧。”

她的声音还有些虚弱,却刻意端着疏离的调子。薛妄眯了眯眼,没接她的话,转身走到炭盆边,拿起铁钳亲自往里添了好几块银丝炭。

遇了新炭,盆中噼啪几声轻响,火苗顿时旺了些许。沈湄音蹙眉看着他的举动,欲言又止。

“圣上再三嘱咐奴才要好生照顾娘娘,娘娘不必同奴才客气,凤体为重。”

薛妄放下铁钳,自顾自走到房中那张茶桌旁撩袍落座,俨然没有半分要离开的意思。被那双玩味的眸子盯着,沈湄音心底莫名生出几分不忿,仿佛输了他一筹。她咽下白粥,摇头示意绣雪端走。

薛妄兀自倒了杯茶水,却不喝,只慢腾腾地在掌心转动着白瓷杯盏:“娘娘贵为皇后,病中竟只吃得上这等清粥,底下的人便是这般当差的?”

他声量不高,语气也平和,却惊得满屋子侍立的宫人尽数跪地,个个噤若寒蝉。

沈湄音只觉额角青筋突突直跳,一阵头疼:“掌印言重了。如今天下不安,本宫既在寺中祈福斋戒,自当以身作则,节俭些也是应当。”

“哦?”薛妄挑眉,尾音略微上扬,“娘娘这是在斥责奴才骄奢无度,不知民间疾苦?”

又来了,这个阴阳怪气的死太监!

沈湄音心里恨不得立刻抄起手边的佛珠狠狠砸在他脸上,面上却还得维持那份皇后应有的威仪:“掌印何必曲解本宫的意思?”

盆中炭火又是一声爆响,她伸出手指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再次睁眼时,却发现那座位上已是空空如也,薛妄竟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走路没半点声音,真是跟鬼一样……”绣雪细声细气的抱怨打破了沉寂。

沈湄音闻言,竟被逗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连忙掩住唇角。那一瞬间,层层伪装之下的少女灵动便冒了尖,驱散了少许病中的颓萎。

目光无意间触及床榻下摆放整齐的绣鞋,她的思绪忽地飘远,回到了那个大婚之夜。吐血昏迷的皇帝,只手遮天的宦官,还有她这个前路迷茫的皇后。沈家会如何,这个王朝又会如何,一切都是未知。

想得心寒,身体又开始阵阵发虚,她索性合上眼小睡片刻。

先前被突然造访的薛妄打散了食欲,她吃得不多,没睡多久便感到了饥饿。睁眼时,窗缝外有雪花簌簌飘落,沈湄音都觉得眼前发花,仿佛看见了一粒粒白米饭在随风飘荡。

正想唤绣雪,就见厚重的棉帘被一双修长的手撩开。薛妄竟去而复返,亲自端着个托盘走了进来。饭菜的暖香与屋内炭火的烟熏味儿揉在一起,沈湄音忽觉鼻尖一痒,忍不住轻轻打了个喷嚏。

“窗子关严实些,给娘娘再添些炭火。”

薛妄一边取出托盘里的小碗,一边头也不抬地吩咐。看着绣雪下意识地听从他的命令去关窗添炭,沈湄音心里那股刚被食物勾起的暖意瞬间又被愤愤不平所取代。

她可是皇后,凭什么皇后身边的人反倒更听这个太监的话?

她心里憋着股气,瞅了一眼碗里的菜式,目光骤然顿住。那盅汤面上虽撇净了浮油,汤色清亮,却分明是鸡汤的底色。

天爷,这儿可是万法寺,佛门清净地!这个死太监居然……居然当着那群和尚的面杀生?!

她本能地想要斥责他的荒唐,但嘴唇动了动,说出口的话却变成了另一种味道:“掌印如此,是要本宫看着他人受苦,却独自享福么?”

薛妄撩起眼皮,淡淡地瞥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两个字:别装。

沈湄音:“……”

算了,跟这种人说心系苍生,无异于对牛弹琴。再说这饭菜也没多丰盛,顶多比斋菜多些油水罢了。

沈湄音清清嗓子,压下心底的负罪感,从他手里接过汤盅。温热的汤水顺着喉管滑入胃袋,一路熨帖,唇齿留香。她忍不住多喝了几口。

薛妄又坐到了那张茶桌边,只是这回没有倒茶,两只手都拢在袖子里,正直勾勾地打量着沈湄音用膳。

为什么说是“打量”呢?因为沈湄音敏锐地发现,他那眼神中流露出一些类似于投喂猫狗后的自得感,仿佛在饶有兴致地打量这只宠物爱不爱吃他给的东西。

想到这里,沈湄音忽然又有些没了食欲,但肚里实在是饿,她还是憋着一股气慢腾腾地吃完了。绣雪上前想收拾碗筷,薛妄却比她动作更快,将空了的小碗一个个摞起,有条不紊放进托盘。

沈湄音心里的火苗还没完全熄灭,看着他低眉垂目的恭顺模样,故意扬起下巴,道:“薛掌印今日伺候的不错。”

薛妄动作有片刻凝滞,很快又恢复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微微躬身道:“谢娘娘夸奖。”他语气平淡,虽弯着脊背,却并无半点其余奴才身上的卑微。

他端着托盘转身欲走,沈湄音这才注意到,他左手食指有一道新鲜的口子,已经凝结了褐色的血痂。

莫非他方才一声不吭就走,是去给她做饭了?

……这怎么可能。

沈湄音默默否认了这个荒唐的念头:他可是薛妄啊,想要什么山珍海味没有,何必亲自下厨?想必是处理什么脏事时不小心留下的,一定是这样。

直到他的背影彻底消失在寮房内,沈湄音才后知后觉感到一阵心虚。薛妄敢在寺庙里杀鸡犯戒,而她竟然毫无罪恶感地喝完了那盅汤,还喝得挺香……

彼时的薛妄正走在廊下,步伐轻缓。他垂眸看了一眼托盘里的碗碟,残汤上飘着几点油花,已经有些凝固了。

沈湄音想的不错,他确实在把她当猫儿喂。他还记得苓贵妃宫里那只通体雪白的猫,平日高傲得紧,喜欢伸出爪子挠人,但饿的时候也会蹭着人的脚边,娇声娇气地要食吃。

同眼下那位皇后,难道不是一样的么?

绕过院门,薛文越小跑着迎上来,恭敬地接下托盘,又递上一块干净的帕子给他擦手,这才压低声音道:“干爹,宫中传信,陛下醒了片刻,正闹着要见您。”

薛妄慢条斯理地擦着手指,连眼皮都未抬一下。

那小皇后吃饱了饭,炭火又烧得正好,此刻也该犯困了吧?

这般想着,他眯了眯眼,将帕子随手塞进薛文越的衣襟缝里,语气带着点不耐烦:“啧,真会挑时候。让小进子给他倒杯安神茶,好生伺候着。”

这意思,就是不想回去了。

薛文越垂首应是,目光瞥见手里空了的碗筷,总觉着哪里似乎不太对劲。干爹何事对伺候人用膳这种事如此上心了?还亲自端来送去的……

或许是身体太过疲惫,又或许是那鸡汤确实暖了脾胃,沈湄音这一觉睡得极沉。她伸着懒腰从床上坐起来时,窗外的天色已经有些昏暗了。

她拢了拢散乱的发髻,朝屏风外扬声道:“绣雪,什么时辰了?”

绣雪迈着匆匆的步子走进屋,回道:“娘娘,申时末了。”

还不算太晚,看来天色阴沉是有一场大雪要落。沈湄音抿唇想了想,还是决定将这出戏演到底,继续去大殿诵经。

在外人看来,这便是她病体未愈却还强撑着为皇帝祈福,多么贤德,多么情深义重。什么狐狸精,这分明是祥瑞!

绣雪扶着她来到大殿,走到佛像前,她发觉之前跪的那处蒲团已经换成了新的,絮着厚厚的棉花。她没多想,只当是自己在这里晕倒,寺庙里的僧人怕惹上祸端才特意换了个厚实的。

虽说是来做戏,但跪也是真跪。沈湄音从小娇生惯养,金尊玉贵地长大,哪里吃过半点苦头?下午那会就有些受不住,跪了不到一刻钟又开始头晕脑胀。

她眼前发昏,身子一晃,眼看着将要撞上前方盛放香灰的铜炉,一只手忽然从旁伸出,她的额头便重重地磕在掌心。触感冰凉,骨骼坚硬,撞得她生疼,却也霎时间清醒了。她捂着额头,吃痛地抬眼望去,恰好对上薛妄那张好整以暇的脸。

说实话,薛妄太瘦了,手上几乎全是硬邦邦的骨头,撞在他手心也没多好受。

沈湄音不大高兴地撇撇嘴,没好气道:“薛掌印,你就不会托着本宫些吗?”

“奴才不敢轻举妄动。”嘴里说着奴才不敢,面上却全是有恃无恐的倨傲。

沈湄音忽然心火大起,这几日积压的委屈、恐惧和不甘似乎都在这一刻汇聚,疯狂地想找个宣泄口。她很想撕破薛妄这副永远波澜不惊的面具,想看看他惊慌失措会是什么模样。

被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着,她竟直接拉过了薛妄方才护在她额前的那只手,涂着鲜红蔻丹的指尖轻轻地在那微凉的掌心里划了一下。

她将声音放得又轻又软,眼神中仿佛带着钩子:“掌印,你……疼么?”

手掌处传来一阵细密的痒意,薛妄下意识蜷缩起手指,但很快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那痒意仿佛从掌心钻进了皮肉,沿着血脉一路疯长,蔓延至四肢百骸,直抵心尖。

他眸色骤然沉了下去,鼻息不可抑制地微微混乱起来,说出口的话却还是那般规矩又疏离:“谢娘娘挂心,奴才无碍。”

亲眼看着薛妄那极力压抑的失态,沈湄音像是发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新鲜玩意儿,心里生出些隐秘的兴奋和胆大妄为的快感来。见他隐忍,沈湄音变本加厉,从指尖轻挠转为缓慢而暧昧的触碰抚摸。

薛妄垂下眼睫,看着两人近乎交握的手,再抬眼,清清楚楚撞见她眼底的戏谑和挑衅,心尖那点疯狂的痒意便戛然而止。

他猛地甩开沈湄音的手,腕间银镯相叩,清脆的响声在大殿中回荡。一阵冷风从殿门卷入,吹得烛火不住摇曳。殿外,酝酿已久的霜雪终至。

薛妄的声音同那寒风一样冷:“皇后娘娘,陛下召奴才回宫,奴才告退。”

这样大的雪,他竟然此刻就要急着回宫,在沈湄音看来,这多少有点落荒而逃的意味。

这一局,似乎是她赢了。

于是,她扬起明媚的笑脸,话语中亦带上了三分真假难辨的关切:“雪大路滑,掌印一路小心。”

薛妄的脸色比来时更阴沉,薛文越跟在身后,大气都不敢喘。

他默默思忖:干爹这又是怎么了?先前那会儿分明就是不想回宫,怎么才过了几个时辰就变了想法,莫非是宫里出了什么麻烦?那也不对啊,有什么事儿不都该先报给他这个干儿子么?难不成……干爹除了他还有别的心腹?!

薛文越越想越歪,到最后颇有些自暴自弃的哀怨。他自八岁起就跟着干爹做事,一路陪着他从底层爬上司礼监老祖宗的位置,多么深厚的情谊,竟也说抛便能抛么!

“再走神,咱家把你剁了喂狗。”

冷冰冰的嗓音忽然从耳畔响起,惊得薛文越狠狠打了个寒颤。他侧过头,看见自家干爹不知何时撩开了车帘正瞅着自己,那眼神阴鸷得仿佛真要吃人。

他赶紧把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都甩了出去,专心致志地驾车。

也是,他有什么可想的呢?横竖这条贱命也是干爹当年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他若看得起,自己便肝脑涂地给他做事,他若烦了腻了,就是要拿自己的脑袋当夜壶,又有什么所谓?

薛妄自是不知薛文越脑中的天人交战,他只觉心口一阵莫名的烦闷躁郁。那感觉,就仿佛身上某处最为脆弱不堪的伤疤猝不及防被人揭开,血淋淋地暴露在外。苦痛交加之时,还要被人讥笑着点评一句“啊,真丑”。

痛,却又带着一种扭曲的快意,能时刻提醒他自己究竟是个什么腌臜东西。

早在七年前就该明白,有些东西,本就不是他这个阉人该肖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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