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如今越发昏聩多疑,除了薛妄谁也不信。许多积压的政务,旁人处理了他也不放心,最终还得薛妄过目。不过数日,皇帝便深感力不从心,又急急忙忙将他召了回来。
自古立嫡立长,解决了萧延这个心腹之患,接下来的棋局便明朗许多。薛妄适时提议将皇子过继到皇后名下,既可缓解皇后丧子之痛,又能顺势安抚沈家,彰显皇恩浩荡。
他推举的人选,是七皇子萧琸。
萧琸年十二,母妃是早已病逝的嘉嫔。嘉嫔出身书香门第,其祖父是萧越潜邸时的恩师。那位老太傅性子刚直,曾多次批判萧越优柔寡断,非帝王之材。可偏偏就是他口中“非帝王之材”的萧越,成为了夺嫡之争最后的赢家,安安稳稳地坐了这二十多年的龙椅。
这点渊源,便是薛妄选中萧琸的理由之一。
相较于其他几位皇子,萧琸显得有些平庸。他天资并不出众,母妃生前不得宠,母家也早已式微,怎么看都不像是能继承大统的料。但这份平庸正是薛妄所需要的,也恰好搔到了皇帝内心的痒处。
萧延倒是出类拔萃文武双全,可他老子还没死,他就敢勾结皇叔弑亲谋反。如此狠毒不孝,再有才干又有何用?再看其他几位皇子,要么母家势大恐生外戚之祸,要么锋芒过露不懂得藏锋守拙之道,令人生厌。
许是上了年岁心肠软了,也或许是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皇帝对这位同样不被人看好的七皇子生出了几分恻隐之心。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薛妄带着这个消息去了趟凤仪宫。
他回宫后忙着处理积压的公务,这还是第一次主动来见沈湄音。没想到,竟吃了道结结实实的闭门羹。
“皇后娘娘方才歇下了,吩咐了不许人打扰,掌印请回吧。”绣雪低垂着脑袋,声音发颤。拦这位老祖宗的路,需要莫大的勇气。
从前薛妄进出凤仪宫如入无人之境,也不见皇后有什么不满。如今他难得讲究起礼数让人通传,怎么反倒给自己添堵了?
薛妄啧了一声,心下不悦,抬脚就要直接跨进宫门。
绣雪见状,连忙硬着头皮挡在他身前,声音带上了哭腔:“掌印恕罪!您、您真的不能进去,这是娘娘的严令!”
薛妄顿住脚步,眉头紧紧皱起,耐着性子问道:“为何?”
“奴、奴婢也不知……娘娘就是这么吩咐的。”绣雪都快跪下了,心里默默祈祷薛掌印千万别硬闯,她真的不敢再拦了!
薛妄盯着那扇紧闭的殿门看了片刻,竟真的一言不发转身走了。绣雪亲眼看着他消失在宫道尽头,才抚着胸口长舒一口气,赶紧回殿内禀报去了。
“他真的就这么走了?什么都没说?”
沈湄音已经反复问了三遍,绣雪虽然不理解皇后娘娘这般想听掌印说话却又把他拦在宫外的矛盾行径,还是老实回答:“回娘娘,掌印真的什么都没说,听完奴婢的话,站了一会儿就走了。”
人是她自个儿让拦的,可真不进来,她心里又空落落的,很不痛快。
沈湄音捏着筷子,将盘里精致的糕点当成薛妄那张欠揍的脸,狠狠地戳了好几下。
以前不是最没规矩横行霸道的么,怎么今儿个就这么听话了?让不进就真不进了,真是气死她了!
出宫一趟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怕不是真在宫外被那个对食娘子温柔体贴得忘了自己姓甚名谁,连脾气都变好了?
她拿着糕点出气,一盘精致的荷花酥眨眼间被戳得七零八落,面目全非。绣雪苦着脸,又不敢劝,正不知如何是好,余光瞥见殿门处无声无息地踏进一双皂靴。
她张口便要喊人,却见薛妄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边,示意她噤声。他从身后拿出一个青瓷罐,轻轻放在了沈湄音手边的小几上,里头装的正是她这几日馋得不行的梅子干。
“若这糕点不合心意,让膳房重做便是,娘娘何苦气坏了自个儿的身子。”
沈湄音惊讶抬头,话都说不利索了:“掌、掌印?你你你……你怎么进来的!”
她明明吩咐了不许放他进来!
薛妄冷笑一声,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我我我,我倒想问娘娘,不是说歇下了么,怎的还在拿这无辜的糕点撒气?”
殿内气氛瞬间剑拔弩张,绣雪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留下两人对视。
薛妄目光沉沉,仿佛要透过她的眼睛看清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沈湄音被他看得一阵心慌,率先败下阵来,目光游移着落在了那罐梅子干上。
见她不肯解释,薛妄便作势要将那罐子移开:“本想着娘娘馋这零嘴,这才特意绕道去苓贵妃那儿求了些来。如今看来,娘娘是不需要了?”
“不,需要,特别需要!”沈湄音一把将陶罐揽回怀里,紧紧抱住。此刻什么赌气什么别扭,都抵不过她对梅子干的想念。
薛妄眼底掠过一丝得逞的笑意,忽然俯下身凑近她,笑得像只狡猾的狐狸:“那娘娘不妨先告诉奴才,您究竟生的什么气?说清楚了,这梅子干才吃得安心,不是么?”
他弯腰时,革带上坠着的荷包便跳了出来,格外显眼。那荷包料子崭新,绣工极佳,并非宫中制式。这种贴身之物,怎么想都只能是关系亲密的女子所赠。
沈湄音刚刚软化些许的心,瞬间又冷硬起来。他既已心有所属,又何苦假惺惺地跑来献殷勤?耍着她好玩么?
她冷了语气,将罐子往旁边一推:“掌印如今是越发放肆了,本宫行事,还需向你禀报缘由么?”
薛妄脸上的笑意逐渐收敛,慢慢站直了身子。他看着沈湄音,面带歉疚:“先前是奴才思虑不周,让娘娘受了惊吓,娘娘要骂要罚,奴才绝无怨言。但奴才对天发誓,从未存心想要伤害娘娘。”
“谁要骂你,见到你就烦,赶紧出去!”
他竟然还以为她是在为大皇子那件事生气?根本就不是!简直就是块不开窍的木头!
她气得站起身,用力把薛妄往门口推。薛妄被她推得后退两步,眉头紧锁。他就是再蠢,此刻也意识到了,自己没猜中皇后恼火的原因。
他想不明白,索性直接开口问道:“娘娘究竟因何对奴才不满?”
“本宫因何不满,重要么?”沈湄音别开脸,声音闷闷的。
“重要。”
薛妄回答得很快,几乎没有犹豫。他身量高,此刻微微垂首看着她,竟显出几分难得的乖顺和执着。
沈湄音的心跳漏了一拍,仿佛自悬崖跌落的雏鸟,有种失重的茫然。他惯会骗人,装出这样一副无辜又真诚的模样,让她心中的怒气陡然熄灭,化作一缕白烟。
她深吸一口气,转回头直视他的眼睛,声音带着些委屈:“掌印曾说过,自己心眼小得很,让本宫同你说话时不要想着旁人。本宫今日便将这句话,原样奉还给掌印。”目光扫过他腰间的荷包,声音冷了几分,“既有良人相伴,便莫要再来招惹旁人。虚情假意,徒增烦恼!”
明明话语清晰明了,却让薛妄觉得晦涩难懂。
那个最为荒唐的可能……他不是没想过,而是不敢想,也不能想。
一个无根之人,此生注定孤寂终老,又能给她什么?
他曾经也偏执地想过将她据为己有,拖着她一同沉沦。可她误以为自己小产时的悲痛那样刻骨铭心,他那点肮脏的**便被更为汹涌的心疼所覆盖。
他如今只想护她一世周全,能偶尔感受她的喜乐,便已觉餍足。
殿内寂静,他从袖中取出那支重新雕刻好梅花玉簪,轻轻插入沈湄音发间,声音低缓:“娘娘聪慧,奴才心中确有一恋慕之人。”
沈湄音的心猛地沉了下去,指甲掐进掌心。
果然……
“只可惜,此生与她云泥之别,注定无缘。奴才……早已不敢再做他想。”
沈湄音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盛满了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要以为他口中那个“恋慕之人”指的就是自己了。
“今生无缘,那便强求个来世。以掌印的手段和心性,还需本宫来教么?”
沈湄音这话带着股不服输的倔强,也不知是说给薛妄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薛妄却摇了摇头,唇角勾起自嘲的笑:“奴才不盼来世,但求今生她能岁岁平安,顺遂无忧。”
他这样的人,哪里配有什么来世?只怕连阎王爷都不肯收,只能做个孤魂野鬼徘徊世间,哪能委屈了他金枝玉叶的小皇后。
话说到这个地步,若再纠缠,便是不识趣了。
沈湄音压下心头的酸涩,努力挤出一个大方得体的笑容,伸手扶了扶发间的玉簪:“那本宫……便预祝掌印,早日抱得美人归。”
薛妄像是没听见她的话,语气恢复了平日里的公事公办:“奴才今日前来,是想提早告知娘娘一声,陛下不日便会下旨将七殿下萧琸过继到娘娘名下,记为嫡子。其中轻重,娘娘应当明白奴才的意思。”
萧琸此人沈湄音倒是有点印象,是个沉默寡言的少年,身边跟着个面容严肃的老嬷嬷。这样的皇子的确是充当傀儡的最佳人选,皇帝竟真的顺了薛妄的心思立这样一个儿子为嫡,沈湄音不得不再次感叹他手段了得。
她自己年岁都还不大,就要有个十来岁的儿子了?想起之前怀月公主喊她“母后”的场景,沈湄音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真是说什么来什么,隔日怀月便再次出现在了凤仪宫。
自打萧延被废圈禁,怀月这个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在宫中的日子可谓一落千丈,凄惨无比。
宫人最是势利眼,见大皇子失势,他们吃准了皇帝不会再多看这个女儿一眼,慈恩宫便成了人人都可践踏的地方。克扣份例是常事,送去的东西都是最差的。宫人偷懒耍滑,换下的衣裳无人清洗,殿内积了厚厚一层灰,连喝口热茶都成了奢望。
见到怀月时,沈湄音几乎没敢认。眼前的少女憔悴不堪,脸颊凹陷,身上穿的衣裳也皱巴巴,哪里还有半分金枝玉叶的尊贵?
萧延害了皇后腹中的孩子,怀月亦对沈湄音心存愧疚。此次求见,她既是为了寻求庇护,也是想代替皇兄向她道歉。
本就是薛妄做的局,沈湄音自然答应得爽快。虽无实权,皇后的身份还是摆在那,她当下便吩咐下去严惩了慈恩宫懈怠的宫人。怀月诧异于皇后的宽宏大量,加之先前凌诀的事,心中更是感激。
殿内气氛过于凝重,沈湄音有意提起凌诀的事打趣她:“凌少将军知道公主殿下曾这般为他奔走操心么?”
怀月果然愣住了,随即摇了摇头,低声道:“不知。也不必让他知道。”
沈湄音犹豫了一下,还是直白地问了出来:“公主不是心仪他么,为何不告诉他?”
怀月没想到她会问得如此直接,却并没有羞恼,只是露出释然的笑容:“喜欢他,就一定要让他知道么?我心悦他,是我的事,与他何干?我本就不求他回应,更不求什么两情相悦。这份心意,我自己知道,自己守着,便够了。”
这一刻,沈湄音仿佛透过那副憔悴落魄的面容,又看到了昔日那个高傲的怀月公主。
她所说的话,也让沈湄音醍醐灌顶。
是啊,喜欢就喜欢了,她坦坦荡荡,他如何回应很重要么?
凭什么就只能他整日忽冷忽热地招惹她,凭什么就只有她一个人在这里胡思乱想?
苦果亦是果,她还就强求了,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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