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日暖,尚衣监按例给凤仪宫送来了新裁制的春衣。
沈湄音让茗荷给前来送衣的宫人们都打了赏,随手揭开托盘上的锦布,映入眼帘的却不是什么桃红柳绿的宫装,而是一件灰扑扑的内侍袍。
一旁的绣雪也看见了,顿时柳眉倒竖,气呼呼地拎起那件灰袍子:“尚衣监的人都是怎么办事的?几件衣裳都能送错,真是群吃白饭的!娘娘,奴婢这就拿去烧了!”
她作势便要处理掉这件晦气的衣裳,却被沈湄音出声拦下了。
宫中内侍服饰规制统一,这袍子瞧着并无特别,但是……那衣料上散发出的冷冽梅香,她再熟悉不过。
满宫之内,唯有一人惯用此香。
她蓦然想起前几日薛妄提过出宫之事,莫非……这就是他所说的法子?
沈湄音从绣雪手中接过那件灰袍,指尖拂过粗糙的布料,眼底掠过一丝狡黠的光。
下值后,薛妄如往常一般先去了趟永华宫。
萧琸过继到皇后名下已有些时日,薛妄对他可谓煞费苦心。他要培养的不仅仅是一个傀儡皇帝,更是一个能与文官抗衡的亲宦派君主。
从永华宫出来时,天色已然擦黑。薛文越提着灯笼候在宫门外,远远看见他的身影便快步迎了上来。
“干爹,干娘请您过去一趟。”他向来机灵,连称呼都改了,这声“干娘”叫得极其顺口。
薛妄脚步未停,只斜睨他一眼,语气凉飕飕的:“皇后娘娘也是你能乱叫的?”
薛文越缩了缩脖子,心里却门儿清:干爹这语气,分明就是在说这声干娘他听着高兴,但皇后娘娘不高兴,所以在娘娘面前不能乱叫,给他添堵。
他立马咧开嘴,露出两排白牙:“是是是,干爹教训的是,儿子明白!”
薛妄不再多言,脚下步伐却不自觉地加快了几分。
凤仪宫殿门虚掩,比平日更安静些。他轻轻推开殿门,甜腻的暖香拂面而来,殿内只留了几盏宫灯,光线昏黄朦胧。
薛妄提步踏入,正暗自揣测皇后今日又在搞什么名堂,一道含笑的嗓音自屏风后传了出来:“掌印来了?看看本宫这新裁的春衣,穿着好看么?”
他绕过那扇锦绣画屏,只见轻纱幔帐被银钩松松挽起,沈湄音正背对着他立在妆台前。
她身上穿着一袭青碧色罗裙,衬得身段窈窕,肤光胜雪。墨发简单挽了个垂鬟,斜插着薛妄送的那支梅花玉簪。
她缓缓转身,眉目如画,望着他嫣然巧笑。烛光在她眼中跳跃,流转着动人的光彩。
薛妄眯了眯眼,呼吸一滞。
向来巧舌如簧的他,此刻竟寻不到合适的词句来形容眼前所见,只觉得满室华光皆不及她回眸一眼。
见他怔愣不语,沈湄音唇边笑意更深,轻移莲步朝他走近。
“掌印为何不说话,可是这衣裳入不了掌印的眼?”
话音未落,她已婷婷袅袅地站在他面前。薛妄看见她抬起手指,轻轻搭上了腰间那根系带。青绿丝带与白皙指尖相映成趣,灼人眼球。
她眼波流转,带着浑然天成的诱惑:“既然不好看,那便脱掉好了。”
意识到她要做什么,薛妄面色一凛,心底那点旖旎瞬间被惊疑取代。
他一把攥住她欲解开花结的手,声音紧绷:“娘娘这是何意?”
沈湄音却不答,只是看着他笑,一双水眸里尽是狡黠的光。她微微用力挣脱他的钳制,然后慢条斯理地解开那丝带花结。
丝绦一松,衣裙顿时失去了束缚,松散开来。领口处露出小片细腻莹润的肌肤,隐约可见精巧的锁骨。
薛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动作,喉结滚动了好几回。
他是个太监,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没有男人的本能反应。那些常年被压抑的**,此刻被她生涩却大胆的举动轻易撩拨起来。
殿内烛火跳跃,将投在墙上的影子映照成了燎人的火焰。
气氛暧昧至极点时,沈湄音忽然停下了动作,猛地将纱裙向两边一掀。里面根本不是什么诱人的春光,而是那件灰扑扑的内侍袍!
沈湄音扬起下巴,脸上尽是计谋得逞的愉悦:“掌印,这身衣裳我穿着可还合身?像不像你司礼监里的小火者?”
女子乌黑的眼眸中闪烁着狡黠的光,那张明媚的脸庞灵动又鲜活。
薛妄沉默良久。
他定定地看着她,看她那张得意的脸,看她那件无比碍眼的灰袍子。胸腔里那股被挑起的邪火找不到出口,薛妄用舌尖抵着口腔壁,气极反笑。
他屈起手指寸寸抚过沈湄音的脸颊,最终停在下巴处,迫使她抬起脸来。他身上的熏香瞬间将她包裹,袍子上沾染的那点香气此刻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薛妄倾身靠近,在将要触碰到她唇瓣时堪堪停住。呼吸交织,灼热旖旎,那吻错开了方向,惩罚般落在她敏感的耳垂。他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留下细微的刺痛和一片湿热。
“沈湄音,你给我等着。”
这是薛妄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她。
那夜虽然什么都没发生,但之后沈湄音着实躲了薛妄好几日。
每每想起当时大胆的举动和薛妄那饱含欲色的眼神,她就觉得面红耳赤,羞窘得无以复加。
但比起出宫,这点小别扭根本算不得什么。
担任司礼监掌印以来,薛妄其实很少按时休沐。一来宫里的差事离不得他,二来宫外也没什么值得他牵挂的。他偶尔休沐出宫,便会带上薛文越和几个小太监随行伺候,皇城的守卫也都知道。
一辆红顶马车缓缓驶向皇城门口,新来的守卫见马车上并无明显身份标识,将其拦下,作势便要掀开帘子。另一名守卫见状立刻阻止了他:“薛掌印的车驾你也敢拦,不要命了!”
他正要领着人赔罪,马车的帷幕便被撩开,露出一张似笑非笑的脸:“咱家今日休沐,劳烦行个方便。”
那新来的守卫好奇地去瞧,暗道这人人喊打的阉宦也并没有传言那般目中无人,反倒还挺客气。另一名守卫则注意到他身后还坐着个人,脸被挡得严严实实,只能辨认出太监的服饰,想必是掌印要带出宫的长随。
今日为何只带了一位公公?
那守卫还在疑惑着,薛妄已经放下了帘子。轮毂轻转,红顶马车一路驶出了皇城。沈湄音的心随着马车颠簸上下起伏,此刻终于稳稳落下。
马车穿过街市,沈湄音忍不住掀开帘子向外张望。街市喧闹,人流如织,各种叫卖嬉笑声扑面而来,充满了鲜活气息。
她欣赏烟火人间,薛妄则静静地看着她的侧脸,眼神深邃。
直到周围的喧嚣渐渐安静下来,沈湄音才收回目光。一转头,恰好对上薛妄凝视她的眼神。
车厢内空间有限,两人相对而坐,距离不远不近。沈湄音忽然有些局促,又往角落缩了缩。薛妄将她的动作尽收眼底,眸光微暗。
他倾身拿起小几上的青瓷茶壶,倒了杯茶水递到她面前:“娘娘,喝茶么?”
骨节分明的手指稳稳托着茶杯,漂亮得像幅画。沈湄音飞快移开视线,干巴巴道:“不必了,本宫不渴。”
她偏过头假装欣赏窗外的风景,就是不肯看他,也不接那杯茶。薛妄的手在空中停顿片刻,缓缓将茶杯放回原处,车厢内的气氛一时间有些凝滞。
他能感觉到,皇后还在为那日的事闹别扭,或者说是在害怕。分明是她先来招惹他,那般大胆地宽衣解带,如今倒像是他成了洪水猛兽。
薛妄心中幽幽叹了口气,有些无奈的憋闷。
马车缓缓停下,车外传来内侍恭敬的声音:“老祖宗,到了。”
薛妄率先下车,然后转身向车内的沈湄音伸出手。
沈湄音撩开车帘,眼前并非闹市酒楼,而是一处清幽雅致的宅院。朱门高墙,门楣上悬着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上书两个苍劲有力的大字,薛府。
她愣在原地,迟疑着没有下车。
说好的出宫游玩,怎么直接到他府上来了?
见她踌躇,薛妄微微挑眉,久违的讥诮语气又回来了:“怎么,娘娘这是对阉人的衣裳喜爱有加,打算就这么穿着招摇过市?”
沈湄音被他一噎,看他那副“你爱进不进”的模样,沈湄音抿了抿唇,最终还是扶着他的手下了车。
府内亭台水榭错落有致,处处透着低调风雅,与沈湄音想象中的奢靡大相径庭。
薛妄今日着一身玄色鹤纹常服,不及穿红时诡魅,却衬得他身姿挺拔,平添几分清冷矜贵。
沈湄音亦步亦趋跟在身侧,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腰间。那枚白玉佩依旧悬在那里,而旁边……还挂着个绣工精致的荷包。
那个荷包,那个象征着“恋慕之人”的荷包,它又出现了!
沈湄音心头一堵,方才那点因为出宫而升起的雀跃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薛妄那个对食,是不是就住在这府中的某一处?他敢带她来,是不是早就将人藏好了?怪不得薛府这么大,一路走来却连个丫鬟小厮都看不见。
沈湄音只顾着胡思乱想,连身前人何时停下了脚步都未曾察觉。直到一股大力猛地攥住胳膊,将她狠狠往后一拉。
“嘶——!”沈湄音痛呼出声,“你做什么?好疼!”
薛妄眯眼看着她,皮笑肉不笑地冷声道:“奴才府上这池子水浅,淹不死人。娘娘若真想投湖自尽,还请另寻他处。”
沈湄音这才惊觉,眼前就是一方池塘,池水清澈见底,几尾锦鲤正悠闲地游弋。若不是薛妄拉这一把,她此刻怕是已成了落汤鸡。
惊魂未定之余,又被薛妄这阴阳怪气的话刺得心头火起。沈湄音抽回手臂,扬起同样带着刺的笑容:“偌大的薛府却连个人影都不见,莫不是掌印金屋藏娇,怕被我这外人瞧见了不好解释?”
薛妄闻声回头,看到她脸上那副故作坚强的表情,瞬间便明白这祖宗又在脑子里编排了一出大戏。
想起她这几日的躲闪和疏远,他心中也憋着股气,当下便冷哼一声,顺着她的话故意道:“是啊,藏了咱家的宝贝。怎么,娘娘好奇?”
沈湄音的脸色白了几分,她咬紧下唇不再说话,只是倔强地看着他。
薛妄心中烦躁更甚,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将人带进了一间厢房。
“里面的衣裳首饰,娘娘挑顺眼的换上便是,奴才在外头候着。”
说完他就转身出去了,沈湄音独自站在房中,环顾四周。
这间屋子很是宽敞,靠墙立着好几个高大的衣柜,妆台上更是摆满了首饰匣子和各色胭脂水粉。
她随手打开一间衣柜,里面皆为女子衣裙。从春夏的轻罗软纱到秋冬的锦缎裘皮,分门别类,琳琅满目,无一例外都熏染着那熟悉的梅香。
屋内目光所及皆为女子之物,所以,薛妄真的在府中养了个对食娘子。
沈湄音喃喃自语:“掌印对她……可真是用心。”
她木然地褪下身上那件灰袍,从衣柜里取出一件朱红色的罗裙换上。这裙子竟像是为她量身定做一般处处合身,这个发现让她更加恍惚。
所以……薛妄同她在一起,是因为得不到那位对食娘子的心,将她当做替身了么?
沈湄音对着镜子倒腾半晌,发丝却越拢越乱,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不得不向外求助。
薛妄正负手立在廊下,听见响动便转过身来,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许久才跟着进屋。
穿着别人的衣裳,沈湄音本就浑身不自在,又见薛妄一副惊艳的神色,心里更是气愤又委屈。
她心头那股邪火再也压不住,冲口而出:“掌印府中这位对食娘子,连身形尺寸都与本宫相差无几,当真是有趣得很!”
薛妄为她绾发的手一顿,看向铜镜中她的脸,微微蹙眉:“娘娘在说什么?”
从方才起她就举止反常言语带刺,他原以为她只是闹别扭,如今看来似乎另有缘由。他脑中起了些模糊的念头,却又一时抓不住关键。
沈湄音以为他还在装傻,心中更是失望,索性把话挑明:“掌印何必再装糊涂?我早就知道了,你在府里养了个对食娘子!这满屋子的衣裳首饰,不都是为她准备的么?”
她越说越觉心痛难当:“是,你一早就说过已有恋慕之人,是我自作多情,是我非要自讨没趣,怨不得旁人!”
“我沈湄音虽不求什么白首一心,可我也绝不屑于去做别人的影子!若是如此……我宁愿与掌印就此一刀两断,再无瓜葛!”
薛妄手上的动作彻底停了下来。
他看着镜子里沈湄音那副委屈又倔强的模样,先前种种怪异之处骤然贯通。
原来如此。
原来这些日子她忽冷忽热,甚至故意来气他,根源竟是以为他心中另有旁人,还为此吃了这么久的飞醋。
她怎么能……这么傻,又这么可爱?
他没有立刻解释,继续将她的长发绾起,然后从妆匣中取出一支银簪,轻轻插入发间。
簪头用银丝缠绕出一朵六瓣梅花,每片花瓣上都镶嵌着一枚红玉,在光线下流转着璀璨夺目的光彩。
他双手扶着沈湄音的肩膀,与铜镜中的她对视,缓声开口:“奴才确实有一恋慕之人,她有一颗比玉石还要纯澈的心,会心疼一个卑微落魄的阉奴,告诉他人与人都是一样的,同食五谷何分贵贱。她会送那阉奴一支梅花玉簪,会跟他约定下次见面,会让他日日期待,想象着从未尝过的豆腐花有多嫩,果子酿有多甜,糖酥有多香……让他朝思暮想那张明媚的笑脸,整整七年,刻骨铭心。”
他的目光扫过满屋衣饰,神情温柔:“每逢她的生辰或是年节,奴才便会忍不住偷偷为她备下贺礼,想着她如今喜欢穿什么颜色的裙子,戴什么样的首饰?一年又一年,不知不觉竟也攒下了这一屋子。”
“奴才曾以为,此生与她云泥之别,注定无缘,能远远看着已是奢求。幸而……苍天并非全然薄待于我。”
他俯下身,用指尖勾起一段轻纱:“娘娘穿这红裙,比奴才想象中……还要美。”
沈湄音伸出手紧紧攥住他的袖摆,声音发颤:“掌印……薛妄,我、我小时候生过一场很重很重的病,是不是……忘了什么重要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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