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1章

暮色四合,高墙被拖曳出冗长的阴影,聚春园内渐次点亮灯火,终于有了些生机。

白日里宴饮客人稀疏,点姑娘作陪的就更少,楼里只能看见堂倌端着酒菜穿梭的身影。

“梁妈妈!梁妈妈!知府大人递话——”

绿環急切的嗓音在门外响起,梦苔慵懒地打了个哈欠,将两人对话听去几耳朵。

“死丫头,慌里慌张的做什么?”

“知府大人说今晚要包下整个珠玉楼,让挑些拔尖的姑娘伺候,有京里来的大官!”

肩上骤然一沉,梦苔侧过头,见是琳琅趴了过来,满是风情的眉眼还残留着惺忪睡意:“颜大人这回可是大手笔呀,也不知来的什么官,这般阵仗。”

梦苔抿唇一笑,拢起肩头滑落的薄衫:“京里来的,定是见惯了天宫仙女吧?”

“你这话可真伤人,姐妹几个难道还算不得人间绝色么?”

琳琅佯怒,伸手去扯一旁睡得正酣的襄璃,后者被揉捏着脸颊,嘟嘟囔囔地睁开了眼,梦苔忍不住轻笑。

打岔间,梁妈妈和绿環已交谈完了,正推门往屋子里走:“哎呦喂,我的小祖宗们,老挤在一张床上睡,是园里缺了你们住处不成?”

梁妈妈将手中丝帕甩得飞起,数落完一句,眼角眉梢又染上喜气:“罢了罢了,也省的我四处跑得麻烦。时辰也差不多了,都打扮得端庄些,带上琴和琵琶,一会儿随我去珠玉楼。”

懵懂的襄璃揉着蓬乱的头发,瞪圆了杏眼:“去珠玉楼,还一次点三个姑娘,贵客啊!”

梁妈妈替她拢起耳边发丝,手下动作利索,嘴里也没闲着:“可不止三个姑娘,听知府老爷那意思,这是位宫里来的爷!除了圣上,宫里头还能有什么爷,不就是那些个……宦官太监么!你们呀都机灵着点,别触了人家霉头。”

梦苔转了转眼珠,好奇问道:“妈妈,什么是宦官太监?”

梁妈妈虽没读过书,也没亲眼见过太监,但仗着年轻时走南闯北的见识,倒也能说出个大概来。

“太监么,就是断了根,做不了那档子事,算不得男人的。”她不放心,又嘱咐一遍,“你们给老娘记着,万万别当人家面提这些个事,晦气得很。”

三个姑娘似懂非懂地点点脑袋,等梁妈妈带着绿環走远了,才又叽叽喳喳凑在一起。

“既然不能做那档子事,做什么还要点姑娘。”琳琅嘟了嘟嘴,有些不解。

梦苔翘起唇角,道:“我听徐公子说过,这个么叫……秀色可餐!”

襄璃掩着嘴又打了个哈欠,话说得断断续续:“梦苔姐,什么叫秀色可餐?”

“就是看着漂亮姑娘,能多吃两碗饭的意思!”

琳琅挑眉,手指在腮边捻起兰花状:“照你这么说,有咱们姐妹陪着吃酒,岂不是要给大人们撑坏咯?”

姑娘们霎时间笑作一团,或笑或闹,或悲或叹,似水的年华便在这般光景中悄然消磨。

金乌西沉,橙黄的光线穿过树梢落在廊下,透出斑斑影痕。梦苔对镜自照,又确认了一遍发钗没有戴歪,唇脂也没有涂出去,这才抱起琵琶出门。走了没几步,她又折回去,从妆奁里取出条银项链。链尾坠着颗剔透红玉,更衬得她肤白胜雪。

琳琅和襄璃也已梳洗妥当,三人于楼下相遇。梁妈妈让打扮得端庄些,她们便收敛了往日媚态,乍一看倒真有几分大家闺秀的模样。

转过屏风,恰遇楼中另几名姑娘挽手而来,见了三人便是一声冷哼:“打扮得再像也当不了真千金。”

几人目光相触,火星四溅。琳琅正要同她们掐架,梁妈妈及时赶到熄了战火:“还磨蹭什么呢,颜大人派的小厮都在外候着了,赶紧的!”

一行彩蝶翩然飞入珠玉楼,暖香混着酒菜香氤氲升腾,熏人欲醉。

珠玉楼是聚春园里最为华贵的一处,平日不常开。今日有贵客来宴,整座楼阁挂满了彩幅灯笼,碎玉装点的窗棂洞开,透过斑斓的光。临窗便是一片澄碧湖水,粼粼波光中花灯摇曳,犹如天幕中高挂的星子,悄无声息洒落人间。

姑娘们在雅间各自落座,梦苔特意挑了窗边的位置,此处通风,哪怕喝醉了也不会闷得厉害。

酒菜上齐,宾客陆续入席。打头的便是聚春园常客,沅州知府颜常守。他身后几人皆衣着规整、气度不凡,一看便知非富即贵。

颜常守是琳琅的恩客,见他进门,琳琅便要往人身上贴,却被他抬手按住了肩:“诶,今日你要作陪的客人并非是我,且安坐。”

说着他便朝梦苔那处走去,还笑着同姑娘们打了声招呼。瞧这架势,应是要拿聚春园头牌琳琅来取悦那位宫里的爷了。

约莫半刻钟的功夫雅间里就坐满了人,唯独琳琅身侧的主位还空着。她支起下巴干坐着,艳丽的眼梢透出几分郁闷。

贵客迟迟未至,众人饮茶闲谈,话题皆谨慎,眼中却难掩焦灼。时间渐渐流逝,颜常守的脸上也显出几分不安。正欲遣人询问,雅间雕着延寿客的隔门就被人从外边轻轻拉开。

梦苔正提起砂壶给颜常守续茶,闻声便抬眸望去。但见一人身着墨绿锦衣负手而来,神情倨傲,姿态闲散。腰封里斜伸出一支棕红的旱烟杆,玉佩坠下的穗子随步伐轻晃,勾缠出几分说不清的暧昧旖旎。

梦苔一时竟看得失神,直到杯中茶水溢出,濡湿的裙摆传来阵阵凉意,她才慌张地放下砂壶,取出手帕擦拭桌上的狼藉。所幸众人皆起身相迎,无人注意到她闯下的祸。

梦苔轻舒一口气,垂下眼睫,重新挂上待客的浅笑。一道阴影迫近,修长的手指从她眼底端过那只刚斟满的酒盏。目光触及他指节处那道浅色疤痕,梦苔心跳俶尔空了一拍。

来人竟不是颜常守。

“陈大人千里迢迢南赴沅州,下官能为大人接风洗尘,实乃荣幸。乡野粗食,不及京中万一,还望大人海涵。”颜常守在琳琅身旁落座,举酒相敬,眉目恭谦。

姑娘们从未见知府对谁如此尊敬,可见来人身份是何等尊贵。梦苔心中不禁紧张起来,忍不住攥紧手里沾染茶水的帕子,掌心一片濡湿。她在聚春园里算不得出挑,没伺候过此等大官,生怕行差踏错,惹得贵人心烦。

陈陟对颜常守略一颔首,举杯相迎,仰头饮尽琼浆玉露。他特意要了靠窗的位子,此时一腿屈起斜倚着窗框,任脑后凉风吹拂,神情慵懒。

梦苔垂着眸子,安静地替他斟酒。举手投足间,丝缕略带苦涩的檀香钻入鼻腔,夹杂着淡淡的烟熏气味。

达官显贵中亦有不少男子喜爱熏香,这并不是什么稀奇事。梦苔脑中想起梁妈妈所言,不由得偷偷打量,去寻他与平常男子的差别。

高鼻深目,红唇白齿,矜贵俊朗。

她也没看出任何差别来,非要说些什么的话,就是这人没有胡须,面皮光洁,瞧着更显年轻。

许是看得时间太久,亦或是她的目光太过直白,那双狭长的眼轻飘飘瞥了过来,其中携带的冷意让梦苔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就这么吃酒岂不无趣?我瞧着她们都带了乐器,不若弹几首江南曲调来助助兴。”陈陟收回目光,把玩着手里的杯盏,悠然出声。

他既发话,姑娘们自然没有推诿的道理,便由琳琅打头阵,抱着琴往中央台子上坐去。酒过三巡,宾主尽欢,已有几分醉意。

堂倌敲门进来添酒,恰好轮到梦苔演奏,她深吸一口气,回身抱起半人高的琵琶。正要起身,颈侧猝然传来一股热意,诧异回头,那是白铜制的烟袋锅。

“乏了,别弹了。”陈陟将白玉烟嘴含入口中,微抬下巴示意堂倌添酒。

梦苔依言将琵琶放回原处,紧着一颗心去接堂倌递来的酒壶。刚伸出手,就见眼前寒芒闪过,她被人用力往前一推,随后锁骨处传来剧痛。

天旋地转间,她看见那道墨绿身影如鹞鹰展翅,将扮作堂倌的刺客一脚踢飞在地。他动作迅疾如电,劈手夺下短刀狠狠砍向刺客膝弯,又毫不留情地卸了他的下巴,取出藏于舌底的毒丸,抬靴碾碎。

见同伴暴露,厢房中其余死士也纷纷撕下了伪装,抽刀与陈陟带来的人打作一团。

变故生的太快,哀嚎惊叫连成一片。梦苔痛得失了气力,苍白着脸倒在软垫上。琳琅摸索着过来将她扶坐起来,染了蔻丹的指尖还在发颤。

“押去州狱,好生看管。别让人死了,本督要亲自提审。”

清越的嗓音沾了怒气,陈陟丢开手里染血的刀,阴沉着脸扫了一圈屋子里的人。目光触及那个被拉来挡刀的伶妓,眉头轻皱。

刺客提刀砍来,正好劈在梦苔脖间那枚红玉坠子上。有这一层缓冲,伤口虽狰狞,却未深及筋骨。女子肩颈处的衣衫破了道口子,露出大片雪肌,与殷红的血液交织,刺目惊心。

痛昏过去之前,梦苔看见那件墨绿的外衫兜头罩来,一同砸在身上的,还有枚分量不小的银锭。

苦檀香将她紧紧包裹,冷淡的嗓音响在耳畔:“药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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