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苔昏昏沉沉睁开眼时,鼻尖弥漫着苦涩的药味,她皱了皱眉,发出一点轻哼。
趴在床角打盹的琳琅立刻惊醒,咋咋呼呼问道:“你醒啦?感觉如何,还疼么?”
“我这是……怎么了?”梦苔神色茫然。
琳琅关切的神色立刻变成了惊讶:“坏了,这是给吓傻了呀!”
梦苔想揉揉胀痛的额角,刚抬起一点手臂,钻心的疼痛便从伤处蔓延至指尖,让她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么痛一遭她倒是想起来了,珠玉楼出现刺客,她被那位陈大人推出去挡了一刀。
她转头看向琳琅,问道:“园里其他姐妹可好?襄璃呢,怎么不见她?”
琳琅边替她掖被角边答道:“你就放心吧,都好着呢。那些刺客都是乔装混进来的,梁妈妈被拉去问了几句话就给放回来了。襄璃那个傻丫头么,守了你整整一夜,连董老板来找她都不肯见,被梁妈妈好一顿骂,方才困得不行才去歇着了。”
董老板即聚宝阁的掌柜董齐明,是襄璃的恩客。连客都不接也要守着她醒来,梦苔心里忍不住淌过一股暖流。
她敛下眸子,余光瞥见床头案几上叠放整齐的墨绿锦衣,鬼使神差问道:“那……那位京里来的大人呢?”
琳琅瞪大了眼睛,神色颇为不可思议:“一个害你受伤的太监,问他作甚?倒不如问问你的徐公子怎么没来看你呢。”
梦苔还未出声,琳琅又换上了副财迷心窍的模样,道:“不过那太监出手是真大方呀,那么大个银锭说扔就扔,哪里是药钱嘛,买下整个药铺都够了!”
梦苔忍不住笑着骂:“还有脸说我呢,见钱眼开。”
“做咱们这行,不就是为个‘钱’么?园里那么多客人,你见哪个随手一挥就是五十两银子的?就连知府老爷都没这么大方呢,这京里来的就是不一样。”
说着说着,她就开始掰着手指头数落这些年见过的铁公鸡。有琳琅在身边聒噪着,梦苔的精神头倒是好了不少。
外边响起“笃笃”的敲门声,随后绿環的声音由远及近:“梦苔姑娘,徐公子来寻你。”
“哟,郎情妾意的,姐姐我就不打扰了。”
琳琅抱起床头那件锦衣,出门时与徐真擦肩而过,还不忘特意朝他抛了个媚眼。她向来如此,是骡子是马都得撩拨几下,连姐妹的恩客都不放过。
姑娘们的房中大多不设屏风,进了门,撩开垂下的纱帘,便可见芙蓉帐暖,百媚千娇。
此刻,那等娇媚颜色却躺在床榻上,没了往日生气。
徐真快步上前,蹲坐在脚踏上,牵起梦苔的手,忧切道:“梦儿,你这是怎的了?”
他拉住的正是伤侧的手,动作间牵动伤口引得一阵锐痛,梦苔忍不住痛苦地皱起了脸,又不敢用力抽回手,只好轻声叫他放开。
徐真这才松了手,神色染上几许落寞,唇角扯出一抹苦笑:“梁妈妈都同我说了,你昨日受了罪。想必……那些个大人物伺候起来也是辛苦,你疲累了些不想见我也无妨。”
身侧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这句话落在耳朵里,像是心头砸下一块巨石。梦苔忽然没了力气同他解释,干脆合上眼睛,长叹一声。
见她这副模样,徐真落在半空的手虚握起了拳头。他吞了吞口水,低声道:“梦儿,我今日来,是有事相求。租银已拖欠半月,可我……我身上的银钱都拿去给娘抓药了,实在是……梦儿,你能否借我些银子?”
“不需多少,就二两银子。待日后考取功名,我必偿还,并……并为你赎身,娶你进门!”
原本蹲坐的姿势换成了跪坐,徐真觉得此刻的自己全然没了读书人的颜面,就好像一条摇尾乞怜的丧家之犬。
忐忑中,他见梦苔笑了,让他自去妆匣里取钱,要多少就拿多少。徐真依言打开那只巴掌大的木匣,里头放了些铜板碎银,而那些碎银旁边,赫然放着一枚大银锭,上边刻着京府官印,格外刺眼。
徐真盯着那银锭看了许久,久到梦苔出声唤他,才捻了几粒碎银子放进荷包,将匣子放回原处。
“多谢梦儿出手相助,徐某铭记在心,定不负卿!”
临走前,他俯身在梦苔眉心落下一吻,却没再说别的。
房中重归寂静,梦苔心里也空落落的。得了徐真的承诺,她本应该欢喜才是,此刻却觉得有些闷。
徐真家道中落,为求学才携母迁至州府。徐母做些绣活补贴家用,却熬坏了身子,治病又是大笔银钱。徐真半工半读支撑生计,这样的境况自然不会流连风月,他与梦苔的邂逅,源于一场意外。
那时的徐真在一家酒楼帮工,做些端茶倒水的活计。有客邀请琳琅去那家酒楼赴宴,她便带上了姐妹们同去。上酒水时,徐真不慎弄湿了梦苔的手帕,琳琅见他面容清秀,便起哄叫他洗干净了再还。
一条手帕而已,扔便扔了,任谁都瞧得出琳琅是存心逗他。谁知这书生却是个实心眼儿的,竟真的揣着手帕寻去了聚春园。
花楼的规矩,管你是来吃酒还是点姑娘,进了门就得掏银子。徐真在门口踌躇,恰好被梦苔看见了。她对读书人心存好感,徐真又长得好看,她便心中一动,亲自将人迎了进来。
归还手帕在徐真看来是君子之举,他显然还不知温柔乡的厉害,就这样随着她踏进了聚春园。一来二去,情愫渐生。
徐真自然没有多余的银钱花在这座销金窟里,大部分时候都是梦苔悄悄替他平了账。梁妈妈对于她这等倒贴的行径颇为鄙夷,但总归自个儿没亏,也就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梦苔虽不说,但心里始终期盼着徐真能够替她赎身,给她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哪怕只能做妾,再不济做个丫鬟,她也愿意。如今他亲口许诺娶她,分明应该高兴的。
连着几日卧床养伤,梦苔都要闷坏了。大夫揭下她伤口上缠着的纱布,仔细瞧了几眼,道:“伤养的不错,只是要留疤了。”
养肤祛疤的膏药不是没有,却颇为昂贵,也不是什么人都能买得着的。她们这等身份,留些个伤痕实属正常,自然也不会在意这些。
“昨日颜大人终于来园里了,我同他说那日被刺客吓坏了,他给了不少银子安慰我呢。”
送走了大夫,琳琅眉飞色舞地向姐妹们展示自己的丰硕战果,高兴的不得了。
襄璃拨弄着荷包里满满当当的碎银子,好奇道:“颜大人怎的昨日才来看你?”
琳琅嘟着嘴回她:“我也问过了,他只说那位陈大人前日才离开沅州,实在没法抽身。出了这样的事,官老爷们定然忙得很。不过嘛……这同我有什么关系?本姑娘只认银子!”她将荷包高高抛起,再稳稳接住,笑得格外灿烂。
梦苔试着抬手,痛感已经不及前几日那般剧烈,她轻轻舒气,问道:“那衣裳还给陈大人了么?”
“什么衣裳?”琳琅神情有些迷茫,随即想起她指的应当是那件墨绿色的外袍,便道,“哦,你说那个呀。有什么可还的,随手便是五十两银子的主,能缺你那一件衣裳么?”
既然人都走了,想来也是不必归还才对。梦苔垂下眼睫,忽而想起那人身上带着些许苦涩的檀香,这般矛盾的气味,在他身上却诡异的协调。
见梦苔有些心不在焉,琳琅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正色道:“哎我说,你不会是看上那个陈大人了吧?虽然他确实长得俊,可梁妈妈说了,他是个太监,成不了事呀!”
梦苔顿时有些无奈,抓住眼前作乱的手,道:“我既有徐公子,做什么要看上他?”
“啧啧,也就你把那穷酸鬼当个宝。我现在改主意了,你还不如看上那太监呢,最起码人家有钱呀!”
“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钻钱眼里了呀?”
琳琅朝梦苔翻了个白眼,梦苔也向她挑眉回敬,两个姑娘很快嬉闹成一团,夹在中间的襄璃看得直摆头。
读书的有钱的她都喜欢,当然,还是最喜欢模样俊俏的。若是三者结合,那就再好不过了!
梦苔伤势渐愈,只留下一道半指长的疤痕,横亘在白皙的颈窝处,脱了衣裳便格外显眼。久违地与她亲热时,徐真注意到那道狰狞的痕迹,眸色便逐渐加深。
书院里有几个纨绔子弟,平日聊天谈及风月话题,便会说起一些床笫之间凌虐的花样。他们将女子视作玩物,只要不闹出人命,见血亦是常事。
他脑中不禁浮现出那枚银锭,这样大的数目,他的梦儿又该付出何等代价?
徐真越想越恼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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