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天总是阴暗灰蒙,像罩了层洗不净的纱。梁雨秋缩在巷口看着街上人来人往,肚里咕噜作响。
她已经两天没正经吃过东西了,怀里仅剩的半个硬馍馍是她现在全部的家当。
“爹啊爹,您老人家两腿一蹬,留下这一屁股债,可叫女儿怎么活……”她低声嘟囔着,裹紧了身上那件打满补丁的男式青衫。
三个月前,她那嗜赌如命的爹一命呜呼,留给她的不是财产,而是一大笔赌债。赌坊的人放了话,要么还钱,要么把她卖进勾栏里抵债。梁雨秋吓得连夜收拾细软,女扮男装一路逃到了京城。
原以为这儿遍地是机会,谁知寸土寸金,开销极大。她盘缠用尽,又不敢暴露女子身份去找那些寻常的女红活计,只得硬着头皮混在男人堆里,饥一顿饱一顿,过得格外落魄。
茶寮外,一个戴着瓜皮小帽的男人见她惨状,走过来问了句识不识字,说是有个简单活计需得找个识字儿的人干,报酬丰厚。
梁雨秋连忙点头,那男人便塞给她几张纸和一串铜钱,让她去茶寮里边照着念一段,说这纸上写的都是新鲜出炉的京城轶事,念完了还有重赏。
铜钱磕在手里的触感实在诱人,梁雨秋虽认得字,却不懂那些文绉绉的词句具体何指。此刻饿得前胸贴后背,她几乎没怎么犹豫就接下了这活儿。
她站在茶寮中间,清了清嗓子,提高声量念道:“各位南来北往的爷们,小子初到宝地,给您说段新鲜的……”
茶寮里嘈杂稍减,几道目光投向她,带着漠然与好奇。
梁雨秋展开那稿纸,开始照本宣科。起初几句还算正常,无非是才子佳人的老套开场,但念着念着,她就觉出些不对劲来。
那纸上的词句越发隐晦尖锐,字里行间似乎影射着朝堂大事。什么鸠占鹊巢,什么烛影斧声,什么兄弟阋墙、伦常颠倒,诸如此类。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手心开始冒汗。有几个茶客似乎听出了门道,脸色微变,悄悄往后缩了缩身子,而那给她稿子的男人早已不见踪影。
梁雨秋心头警铃大作,想要停下,却已骑虎难下,只得硬着头皮又念了几句:“……可怜那东宫旧主,魂断离恨天。可叹那九五之位,血染……”
“咔嚓”一声脆响,茶寮本就破旧的门板被人一脚踹得粉碎。木屑纷飞中,数道身影如鬼魅般涌入,顷刻间便将这小小的茶寮围得水泄不通。
来人皆穿着褐衫,腰佩长刀,眼神冷厉,周身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茶寮内顿时死寂一片,落针可闻。方才还在听书喝茶的人个个面如土色,抖若筛糠。
“西厂拿人,闲杂避退!”
梁雨秋手里的稿纸纷纷飘落,她僵在原地,霎时间大脑一片空白。
西厂!皇帝爪牙,阎罗殿前的小鬼!怎么会惹上这些人?!
领头的番子踏步上前,目光扫过地上那几张纸,又落到梁雨秋惨白的脸上,嘴角勾起残忍的弧度:“诽谤圣听,非议朝政,妄传宫禁之事,好大的狗胆!给我拿下!”
两名番子毫不怜惜地反剪住梁雨秋的双臂,力道大得几乎要拧断她的骨头。梁雨秋如遭雷击,整个人都懵了。
诽谤圣听……谋逆大罪?!
她这才恍然大悟,纸上那些她认得到却看不懂的字句,原来是在骂当朝皇帝弑父杀兄、谋权篡位!
梁雨秋的心立刻凉了半截,她这是被人当枪使了!那说好的丰厚报酬原是给她的卖命钱……而且她还没拿到!
“官爷冤枉!我、我就是个说书的!这稿子不是我的,是别人给我的!”梁雨秋吓得魂飞魄散,徒劳地挣扎哭喊。
那役长劈手捡起稿纸,冷笑道:“有什么话,到了厂狱自有让你开口的时候!带走!”
她被粗暴地拖出茶寮,塞进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的漆黑马车里。车厢狭小昏暗,颠簸着驶向西厂。
“爹,女儿不孝,怕是很快就要去见您了……”梁雨秋蜷缩在角落喃喃自语,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西厂厂狱。
阴暗的地道仿佛没有尽头,石壁上凝结着潮湿的水汽,空气中混杂着霉味和血腥味,以及若有若无的腐臭。囚室里偶尔传出几声痛苦的呻吟或绝望的啜泣,更添阴森。
梁雨秋被推搡着前行,铁链拖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每一声都敲打在她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她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过死亡的逼近。
那些番子将她扔进一间刑室,室内光线昏暗,只墙角点着几支蜡烛。火焰跳跃不定,将墙壁上悬挂着的各式刑具映照得如同张牙舞爪的鬼怪。地面是深褐色的,仿佛被无数鲜血反复浸染冲刷,留下再也洗不干净的印痕。
梁雨秋瘫软在地,浑身抖得无法控制,眼泪成了断线的风筝,她却连大声哭嚎的力气都没有了。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刑室内的番子们立刻垂首躬身,神态变得无比恭谨畏惧。接着,一道玄色身影缓步踏入。
来人身量极高,肩宽腰窄,长眉细目,薄唇紧抿,面上不带一丝温和暖意。
他仅仅是站在那里,周身散发的阴鸷戾气便已足够让这间本就恐怖的刑室温度骤降,压得人喘不过气。
这便是西厂提督宁沉霄,天子麾下最令人闻风丧胆的活阎王。
他今日心情极差。
锦衣卫指挥使连华那条疯狗,上午刚截了西厂一件要紧差事,还反手在陛下面前参了他一本。虽未动摇根本,却足以让他心头邪火丛生,看什么都带着股暴戾。
这种街头巷尾的非议琐事,平日他根本不屑理会,但今日,他需要发泄。正好,也让那些新制的刑具见见血。
见他到来,役长连忙低声禀报:“厂公,人犯已带到,便是这小子在茶寮公然传诵逆言。”
“嗯。”鼻腔里懒懒逸出一声,宁沉霄的目光寸寸刮过地上抖成一团的身影,“骨头硬么?”
“回厂公,吓破了胆,一路哭喊冤枉,说是旁人给的稿子。”
宁沉霄轻笑一声:“进了这儿,哪个不喊冤。”
他捻起桌上作为罪证的稿纸,扫了一眼:“啧,文笔尚可,骂得也挺到位。可惜,尽是些无用的书生牢骚。”
话毕,随手将纸扔进火盆,火舌猛地蹿起,瞬间将其吞没,化为灰烬。
他踱步上前,靴尖映入梁雨秋的眼底,温润的沉水香骤然铺开,与眼前人冷冽的气场颇有些违和。
“抬头。”
梁雨秋惊惶抬起涕泪交加的脸,刑室内烛光昏暗,她看不清对方面容,只觉那目光如有实质,剐得她皮开肉绽。
宁沉霄原本只是随意一瞥,可当他目光掠过那纤细脖颈时,却倏地顿住了。
脏污之下,那截脖颈显得格外脆弱。在靠近耳根的地方有块暗红色的胎记,仿佛展翅的蝴蝶。
宁沉霄的记忆如同被投入滚油的水,骤然炸起一片波澜。
多年前那个寒冷彻骨的黄昏,牛车扬长而去留下的尘土和绝望,腹中绞痛与下身撕裂般的痛楚交织,死亡的阴影浓重得化不开。
身穿红棉袄的小姑娘端着碗热气腾腾的面,眼神清亮地看着他,声音清脆:“喂,你饿不饿?这碗面给你吃呀!”
“今日是我生辰,我娘给我煮的长寿面哦!分你一碗,也算给你过生辰啦!”
“你长得真好看,比镇上的秀才哥哥还好看!喏,这包糖也给你!”
那点微不足道的温暖和甜意,是将他从彻底的绝望中拉回人世的一缕光……
宁沉霄眼底的漫不经心彻底消散,周身那骇人的气场也凝滞了。
竟然……是她?
那个在他最肮脏卑微、濒临死亡时,给予他唯一一点干净善意的女孩。
他的目光从那胎记上移开,落回梁雨秋布满恐惧的脸上。女扮男装的伎俩在他眼里拙劣得可笑,那眉眼间灵动的底色依稀可见当年的影子。
怒意和杀心被这突如其来的发现按捺下去,更为晦暗的情绪悄然滋生。
他忽然改变了主意,不想就这么弄死她了。
宁沉霄缓缓蹲下身,与瘫软的梁雨秋平视。靠得近了,梁雨秋更能感受到那股迫人的气势和他身上传来的熏香。她吓得闭紧了眼,几乎要晕厥过去。
修长的手指轻轻抬起了她的下巴,指尖冰凉的温度激得梁雨秋猛地一颤。
宁沉霄的声音响起,依旧是慢条斯理带着讥诮的调子:“长得……倒还算清秀。可惜,生了张惹祸的嘴。”
他松开手站起身,从刑架上取下一把尖锐的弯钩,捏在指尖随意把玩。钩尖寒光闪烁,直直对准了梁雨秋的嘴唇。
他语气轻柔,眼眸里却满是玩味:“你说,是用这个钩子一下一下把你的舌头扯断,让你再也乱说不了话好……还是用那烧红的烙铁,直接把你这张嘴烫烂更好?”
弯钩的冷锋几乎要贴到梁雨秋的嘴唇上,那通红的烙铁也在不远处散发着灼人的热度。她惊恐地瞪大双眼,泪水汹涌而出,却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她只能拼命摇头,绝望地看着眼前这个狠戾如恶鬼的男人。
宁沉霄欣赏着她濒临崩溃的表情,心底那股因连华而起的郁气很快便消散了。逗弄她,看她害怕,竟给他带来难以言喻的……快意。
他手中的弯钩微微一动,梁雨秋彻底崩溃,双眼一翻便软软地向后倒去,竟是直接被吓晕了。
宁沉霄动作一顿,看着地上不省人事的梁雨秋,眉头不悦地挑了一下。
“啧,就这么点胆子?”
他扔开刑具,发出“当啷”一声脆响,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冷厉淡漠:“弄醒。瞧着机灵,骨头却软,没什么意思。先关着,饿两天再说。”
“是,厂公。”
那番子虽不解厂公为何突然没了用刑的兴致,但丝毫不敢多问,立刻躬身应下。
宁沉霄最后瞥了一眼那蜷缩的身影,目光在她颈侧的蝴蝶胎记上停留一瞬,随即转身大步离去,墨色衣摆划出冷硬的弧度。
这卷的男主不是好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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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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