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会试结束,已经过去了三天。
四九城内,车马萧萧,早市的叫卖声一直传出三条巷子。
薛行简换了身青衣直缀,怀里抱着书稿按照她留下的地址一路走到城西的杏花巷。
那是一栋并不起眼的宅子,默默地隐在巷尾。
门很快打开,面容和蔼的福叔把他让进门,“先生请进。”
行简弯了弯腰,“我来向夫人还书。”
“夫人早吩咐过了,”福叔笑道,“先生把书给我便是。”
行简捧着书的手一顿,眼底的光顿时暗了几分,“夫人恩重,可否容我亲自向夫人致谢?”
对方笑容不变,“夫人不在——若先生不弃,可到屋内饮杯热茶。”
他立刻明白,她不想见他。
“多谢老先生,”他低头笑得有些勉强,却仍旧足够得体,“晚生便不多扰了。”
行简转身离开,福叔看着他的背影,关上了大门。
此时春光正好,梁上燕子更是成双结对地飞过。
薛行简从巷中走出的时候,却只觉得如同身处数九寒天。
太阳越升越高,直刺刺地落在身上。
行简混入车水马龙的人潮里,脑海里闪过无数念头。
每一步他都揣摩过无数次,无论是题名高中,还是将来的仕途……
不管是她夫家逼迫还是娘家威胁,他都想了无数应对的方法……
唯独……他嘴里阵阵发苦,心底的酸涩泛上喉头,唯独没有算过……
所以这其实都是他的自作多情吗……
挫败感裹挟着他穿过人群,脚步越来越慢,行简捏了捏眉心,自嘲一笑,是他自己二十年来自视太高,想来她在京中,又什么样的男子没见过呢?
左右不过是碰了个软钉子,那里就这样自怨自怜起来了。
想到这里,脚下也顿时轻快了起来,就在这时,一个一身蓝衣的女子正从他面前的马车上款款而下。
薛行简猛地一怔,瞳孔顿时一缩。
即便只是一个背影,他还是立刻认出了她。
他上前一步,声音微哑:“夫人。”
明玉惊讶地回头,见到是他,心底的惊讶顿时更甚,面上却恢复了一贯的微笑,“原来是先生。”
行简对她拱手一礼。
明玉回了他半礼,“看来先生的伤,已经大好了。”
“劳夫人挂念,晚生已经无碍了,”他不由侧头瞥了眼一旁惠仁堂的匾额,“夫人此来……是贵体……”
不等他说完,便有一个管事满脸堆笑地从屋里跑出来,“夫人怎么还亲自来!”
他点头哈腰地挤到行简面前,“吩咐一声,小人给送去便是了。”
“咳咳咳!”屋内立时传来一阵猛咳。
林管事不由抖了抖。
明玉看着屋内的方向失笑:“我恰好顺路,你们馆里一向事多人少的,何必麻烦。林总管快进去吧,我这就走了。”
“哎哎,”林管事脸上堆起能夹住芝麻的笑褶,“夫人您太客气了,不过还容小的多句嘴。老爷让小的转告,这药啊,再灵也只能缓解身体上的病痛,这种事儿最重要的还是夫妻二人情投意合!两心相许!琴瑟和……”
“咳咳,”寒碧笑着上前,“张大夫的意思我们夫人都明白——那里面正找您呢,您快去吧。”
“哎哎。”林管事笑着点点头,转身进去了。
明玉道:“先生也是来抓药吗?”
她若无其事的样子,仿佛没有丝毫隐晦。
行简摇摇头,同样不动声色,“夫人是替人求药吗?”
“怎么,”明玉侧了侧头,“先生也想要吗?”
“有点。”
他答的认真,倒唬得明玉一愣。
他的眼睛仿佛平静海面上的圆月,明亮异常。
“怀瑾才疏识浅,也知道人世间最难求的是心有灵犀,两情相悦。夫人人美心善,自然会心想事成的。”
明玉失笑,“你知道我心里想什么?”
行简又作了一揖,“不敢,是祝愿夫人的朋友能两心互许,琴瑟和鸣。”
明玉瞥他一眼,没有反驳,“那就借先生吉言。”
说着,已有离去之意。
行简道:“书稿的事,怀瑾还不曾向夫人致谢。”
“书稿是我谢先生,”明玉道,“先生不必挂怀。”
“夫人的谢我已经承过,一码归一码,书稿的事该我谢夫人。”
明玉眉峰一挑,立时便挑起三分英气和不容分说的威严。
行简心底一动,面上却更加坚持。
短暂的沉默后,明玉低头一笑,“那就依先生。”
说罢,她攀着侍女的手转身登上马车。
直到马车消失在街巷尽头,行简握在手中的手才微微松开。
***
大明宫中。
明玉走进宣室,所有仆从垂首行礼。
听到她的脚步声,萧启从案后抬起头,“阿姐!”
明玉笑着在他对面坐下,“三甲都点好了?”
萧启笑着点头,将卷宗递给她,“阿姐瞧瞧。”
空气中沉香的味道淡而不博,明玉接过文卷,目光状若无意地在头甲的名字上多停留了两秒。
萧启立刻搓着手凑近:“郑冲也举荐他的文章,十九岁中举,却在江州那个小地方做了五年的教谕,可见沉稳,堪为相才。”
“那陛下打算授他什么官职?”明玉移开了目光。
萧启微一沉吟,说出早就准备好的答案:“授左谏议如何?”
明玉侧头看他,那双闪闪发光的眼睛里,尽是对江山前程的雄心壮志。
她不由再次庆幸自己的选择,心底对薛行简的感激也又读了一层。
“破格授五品,陛下要他做孤臣?”
萧启的脸顿时皱了皱。
明玉眉头一皱,似同样颇为苦恼,“孤臣不可为相,或许启儿是有别的想法?”
萧启眼底的火焰顿时熄了一半,片刻后,他垂头道:“那……授左拾遗?”
“你不是很欣赏他?”明玉看着霜打茄子般的弟弟,“让他兼天子侍读,用他的沉稳来熏陶熏陶你,如何?”
萧启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良久好,他才抬起头,“阿姐,我是不是太冒进了?”
明玉对他笑笑:“前朝皇帝创科举之制,是为何?”
“削弱世家,以强帝权。”
她笑着点头:“那这样的人才,世家会不想笼络吗?他出身寒门,骤然担你这么大的封赏,不知要多多少陷害——搞不好最后连他也要怨你,到时候你煮熟的鸭子就要飞到世家的盘子里了。”
“那……”
“太宗曾言‘天下英雄竞入吾榖中矣’,你是天子,天下士林都是你的门生,笼住了他们的人还要笼住他们的心。而读书人的心……”她的眼神陡然莫测了几分,“便如闺阁女儿一般,远而生怨,近则不逊。
“适当表扬优秀的姑娘可以激励后面的人,但过分的嘉奖却会令整个士林对你生怨。”
萧启点点头,半晌后,他以朱笔重新将前三甲的名字圈住,“分入门下中书尚书三省,兼天子侍读,赐——”朱红的墨迹落在头甲的名字上,他抬头看向明玉,“——宫中行走。”
明玉的眼神漫不经心的从“薛行简”三个字上划过,唇角在茶杯后不经意的勾起。
“嗯。”
***
日过午时,公主府的车驾从东华门驶出皇城。
马蹄声迟缓的节奏仿佛在催人入眠,明玉半阖着眼,靠在软枕上。
寒碧轻声道:“既然陛下与殿下心意相通,都属意这位薛先生,殿下便多青睐薛先生几分,想来陛下也不会介怀的。”
“你不明白,”明玉低声道,“放榜前一天召我入宫,是做给外面看——也是试探。那张名单上的任何人,只要跟公主府……牵扯不清,启儿对我的戒备都只会更深……他的前程也会因我而搁浅。”
“可……”
“以后都不要再提了。”
“……是。”
凉风透过窗隙拂在脸上,明玉睁开眼,望着窗外的一点春光。
“他会是启儿最好的臂助,或许……还会是大周未来的相国……”
不像她,只能是明日黄花。
再见面,便是了断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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