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院的小沙弥跟我们说你受了伤在静养我还不信——”
一大清早,周易便带了陈碌来了灵岩寺,一见到榻上面色虚弱的薛行简,周易先吃了一惊。
一边按住二话不说就要替行简去寻仇的陈碌,一边还要忙着关心一下他的情况。
上上下下问了三遍,也只得到他一句带着笑意的“无碍”。
对于起因经过,被谁打,又是为谁而被打,只字不提,讳莫如深。
周易在他榻边蹲下,顺手摸过一个苹果削起来。
“你这脾气的竟然还能让人给打了?”
“意外而已。”
一旁的陈碌眉头未展,“让我看看。”
周易立马解释:“他这从小舞刀弄枪的,外伤什么的门儿清——让他给你看看有没有什么要紧,包管比那些江湖郎中强上千倍百倍。”
这一不小心就要传出举子丑闻了……
行简明白他们是怕他在京师没有依靠,被庸医误了性命,他结果周易递来的一盘苹果块,却不好解释,只得依言解开袍子。
陈碌瞥了一眼便移开了目光。
“——是会仁堂的张大夫给你看的伤,那就不必看了。”
陈碌抱胸在旁边的矮凳上坐下,“京师三十六家医馆,只有他一个人这样打绷带的结——看来伤你的人还有几分良心。”
那就不必去打断他的腿了,但是这句话他没有说出口。
行简垂着头,神色一时间有几分晦暗难明……
周易眼疾手快地替他披上袍子,觑了觑他的神色道:“……昨儿朝里刚传出的消息,今年春闱的主考官定了。”
行简抬起头。
周易从桌上又摸起一个果子,“你猜是谁?”
“谁?”
“是陛下。”
好棋,他暗道。
“已经发了明旨,”周易啃下一口,“这两天估计就能见到邸报。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一个堂弟原本秋闱失利家里人还安慰说年纪小没什么,这消息一出来,我出门儿的时候还跟他娘哭呢。”
他一边啃着果子一边又去推陈碌:“这果子不错,你再帮我去拿俩。”
陈碌冷冷看了他一眼,却不由分说起身去了。
周易又多看了行简两眼,“这次会试,本就不比寻常,现在由陛下亲自主持,更是意义非凡。”
他把啃完的苹果核放回盘中,状若无意道:“你虽然还在养伤,但也不要把课业懈怠了,其余的便不如先放一放。”
行简挑眉,“其余的?”
“对啊,”周易咽了口唾沫,眼神飘到了屋顶,“比如说什么男男女女情情爱爱啊啥啥的……”
行简眉峰一动,心下一哂,男女情爱?他现在已经如此落魄了吗……
他没有说话,没有不承认也没有否认。
周易的眼神从房梁上落下来,看着他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大大地叹了口气,“伤你的一定是个大美人吧。”
行简依旧没理他,原本模糊难辨的心绪结成一片乱麻,乱糟糟压在头顶,令人几欲爆炸。
周易一拍大腿,没话找话:“那难不成是你英雄救美?!”
薛行简直接扭头看向窗外。
成双成对的喜鹊欢心雀跃地落在枝头,在他们头顶是明媚得没有一丝阴翳的阳光。
周易越发不安起来,不由在内心疯狂后悔……交浅言深啊,你个大傻子!何况是最忌讳他人插手的男女情/事!
唉……打你小嘴嘴打你小嘴嘴……
就在他左右踌躇如何快速换个话题时,行简开口了:“京都的世家子弟,倒不同于地方,竟有许多是没有丫鬟仆从跟随的。”
周易顿时松了口气:“长公主恪行节俭,又在国子监提倡六艺,增加了乐御射的排课数。虽然仍有不少家族将仆从数量视作门面,但风气是比前朝的时候好多了。”
行简点点头,若有所思道:“家仆内务——应该都是由各府主母主持的吧。”
周易喝了口茶,平复下心绪:“没错,而且各府中以三家为大:一是何家,他们祖上原是太原的,是跟着圣祖皇帝打天下的开国元老;二是纪家,是世祖皇帝时平定西南叛乱的功臣,他们家虽然人丁单薄,但纪老将军父子俩常年手握重兵镇守西北,亦颇得长公主器重;三是郭家,他们家常年盘踞帝师之位,清名颇重,这次新上任的礼部尚书与他们家也是儿女亲家。”
行简听得认真,“那这京城之中,可以什么要紧的忌讳?”
“忌讳……”周易皱眉, “……不要在阿碌面前提起长公主?”
“……”
***
日影渐西,薄暮的暗影落在脚边,薛行简一个人倚在软枕上。
他隐隐记得,那天在山下,她抬手便召来数名壮汉……虽然年纪尚轻,却显而易见的掌权已久。
明面上却轻车简从,这样以为年少丧夫的女子……怎么可能在四九城里默默无闻……
即便……她只是主母背后的实际掌权人,夫死改嫁天经地义,她的夫家怎么可能不被诟骂?如果没有诟骂,就一定要有一段感天动地的爱情传说,可是这一切,都没有……
线索仿佛到这里,就断了……
日光渐红,微凉的山风从支起的窗间溜入,行简抬手将窗户关上。
廊下又传来脚步声,门扉轻动,行简头也没抬,只当是周易:“果子在桌上。”
门扉轻轻合上,却没有传来他意想之中的声音。
薛行简不由回过头去,手中的书忽然被握紧。
来的不是周易,也不是别人,正是萧明玉!
她从兜帽后抬起头,微微一笑,“果子就不消吃了,今日看你的脸色,倒是好多了。”
浅白的花瓣从她藏青色的披风上缓缓飘落,她走到他面前,仿佛琅嬛中走出的仙子。
行简看着她,一时没有开口。
明玉却似乎毫不介意他的失礼,将手中的木匣轻轻放下,便在矮凳上坐下。
行简立刻蹙了蹙眉,只觉怠慢了她。
明玉却没有半分嫌弃的样子,微微笑道:“那天的事,还没有向你道谢。”
“些微小事,夫人不必挂怀。”
皮开肉绽,几可见骨——
怎么能算是小事……
想起张仲春为他诊断时说的话,明玉的脸色又黯了黯,但她很快便又打起笑容,“昨日我拜读了先生的《治安疏》,受益匪浅。”
她一指桌上的木匣,“这是前朝大儒顾维简批注的五经,今日我便将他们托给先生了。”
行简的目光从木匣又落回她身上,薄唇微抿,拒绝的意思却很明显。
明玉接着道: “先生才华冠盖,品行贵重。日后金榜题名,弘学释道,才不会令此书蒙尘……搁在我这里反而可惜了。”
薛行简眸光一闪,“夫人家学渊源又兼如此胸怀,实在令人钦佩。但君子不夺人所爱,何况这样的孤本……”
他的眼神恳切认真:“不知夫人可愿将此书借我,容我誊抄后再送还?”
明玉蹙眉,多年来的谨慎让她立刻起了戒备,“那不如我找人帮先生誊抄一份,如何?”
“还请容小可亲自来,才能领悟其中真味,不负先贤所托。”
他说的恳切中肯,明玉一时有些摸不准他的想法。
“书籍繁多,誊抄起来也非一日之功。我会分批将誊好的部分先寄存在观槿楼的蔡老板那里。”
他的声音平静如水,含着一分难以察觉的温柔。
明玉的心猛地一跳,他在试探她!
她微微一笑:“何必假他人之手,便直接送回我府上吧。”
他对她突然的松口微微惊讶:“好。”
他的脸几乎完全的被日影笼罩,却偏偏一双眼里,碎开了片片金鳞。
明玉一愣——为他突然的好心情。
看着他沉稳面容下难掩的少年朝气,明玉鬼使神差道:“那天……为什么救我?”
行简有些有些意外,而明玉因这“意外”顿时红了脸,先前因他试探而起的恼怒也倏地被风吹散。
她正要开口将此抹平,薛行简忽然道:“不为什么。”
明玉惊讶地看着他,他侧着头,耳根微微翻红。
“我只是尽我所能,不希望你受到伤害。”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暮春的风轻轻托着柔嫩的粉色花苞,昏黄的日光小心翼翼的将它抱在怀里。远处的枝头上立着归来的喜鹊,一声一声,响在人的心底。
明玉垂下眼睛,唇角却越抿越深。
她现在后悔走这一趟了……
***
黄昏日斜,一驾与寻常商贾所用无异的马车悄然从西直门驶入城内。
青砖垒就的城墙上映着夕阳投下的辉色,车马身后是一片绚烂底色的天空。
马车里,明玉垂眸不语。
竟然有过一瞬间,她就要与他摊牌,可是……
寒碧替她将披风的褶皱理平,轻声道:“薛先生出身寒门,即便尚主也不会对陛下构成威胁。想来仕途上陛下也不会多加难为,殿下何苦……”
“你不明白,”明玉看着眼前不停跳动的帘幕,“他不是一心渔樵江渚的寒门,他的抱负和才华都让他注定位极人臣……”
她笑了一下,“若我只是个普通的公主,启儿或许能容他,可偏偏……”
“可是,或许……”
或许薛先生可以不要位极人臣呢……
“没有或许。”
明玉猛地打断她,语气中的肯定令寒碧瞬间噤声。
“他将是启儿最好的臂膀。”
她目光坚毅,不容置疑。
至于她自己,不过是他人生里一个不足为提的过客——史书里不会有只言片语,记忆里也面容模糊的一个过客……
***
月出东边,薛行简轻轻抚过厚重的书册,视线再一次不经意的扫过门口她离开的方向。
为什么?
她问他为什么救她——他也这样问过自己。
他可以推开她,绊倒她,拉住她……却偏偏选了让自己伤害最大的方式……
为什么呢?
行简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影子落在精装的书封上,如同雪地上投下的暗影。
他心里知道答案,因为不愿意。
哪怕只是千分之一的可能,他也不愿她受到一点伤害。
就算是被鞭风伤到皮肤……他也不愿意。
指尖摩挲过微微泛起毛边的侧页,这本书,一定是她珍之爱之的珍品,她却舍得用来斩断他和她的关系。
不知道他该不该为此庆幸……
然而,也是直到她再次出现在他面前的那一刻,他才发现,虽然他一直很想直到她究竟是谁……
但是她是谁,根本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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