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玉下了马车,转乘轿攆。
穿过高高低低的红墙,轿攆在长乐宫前停下。
明玉穿过庭院,踏进殿内,由寒碧替她取下披风。
“阿姐!”少年的声音忽然从殿外传来。
不等明玉回头,萧启已经从外殿奔来,挽住了她的袖子:“阿姐怎么这个时候进宫了?”
明玉失笑。
萧启接着道:“阿姐肯定还没用膳吧,我让他们在这里摆了,咱们一起吃!”
明玉握住他拉着她袖子的手:“好。”
侧殿里,苏信已经指挥着人摆好了膳食。
两人分次入座。
席上菜色丰富,却是以她爱吃的几样为主。
看来他早就知道她要入宫,一早便等着她了。
“我听杨师傅说,”明玉垂着眼夹起一块槐花饼,“你最近的功课似乎都不怎么上心。”
萧启手中的筷子一顿,“姐,杨师傅上了年纪,教的也尽是些陈词滥调……”他越说越慢,“若是以此治国,只会固步自封……”
说到最后,忍不住抬起眼瞥了她一下。
明玉皮笑肉不笑:“就你理多。”
萧启一眼便看出她并非真的生气,大着胆子继续道:“食君俸担臣职嘛,否则郑冲安排他来讲学,就凑个人数不成?”
明玉瞪他:“陛下慎言!”
萧启顿时不服气的瘪了瘪嘴,明玉知道他心底不服,他已经不是乖乖听话任人教诲的年纪了……
灵岩寺里方丈的话还言犹在耳,薛行简的面容又在此时忽然浮现——明玉按下心底的烦躁,萧启已经十六岁了,还有四年便要大婚亲政,她不能再放任他自顾自的“摸象”了……
“……阿姐?”
许是她沉默的时间太长,萧启也越发不安起来。
明玉连忙回神,对着萧启忐忑的脸不由宽慰的一笑。
不料她这一笑,反吓得萧启一个哆嗦,险些当场检讨认罪。
“那如果我让你自己选老师,”明玉笑道,“就选你想要的年轻老师,你能好好上课吗?”
萧启目瞪口呆,“——然!”
“好,那我也信你一次,”明玉认真的看着他,“这次春闱你便睁大了眼睛好好看看。”
就算要走的路还有很远,也要一个他能听得进去的人来带他走。
脑海中又恍然浮现那个人的身影,明玉连忙垂下了眼。
“郭太傅定谥一事,阿姐预备怎么处理?”萧启试探道。
明玉心中了然,这才是他等她的原因。
“启儿觉得呢?”
“如郑大人所请文襄便好……”他微一沉吟,“文正,前朝先贤如魏征者才可得此类谥号,若仅因年长而追,天下士子岂不都改求长生之术?”
“不错,可既然郭太傅并没有魏征之贤,春闱主考又怎么成了无人可担的职位?”
“因为他们想要却又不敢说,只能转而给竞争对手泼脏水了。”
明玉赞许地对他点点头,“为官者要脸面,陛下也一样,所以以后不要这样明目张胆地逃课了。”
“……”
她将银著搁下,“今时不同往日,启儿你今年已经十六岁了,再有四年便要大婚,而下一次 春闱却还要等五年。”
“阿姐……”
她对他笑了笑:“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一切的源头是为你,自然也要你来解决。”
萧启声音一细:“阿姐的意思——是要我做这主考官?”
“害怕?”
“不是!”他脱口而出,“我以为……”
以为你会亲自做这次的主考官。
明玉看懂了他未出口的话,却并不戳破,“礼部尚书我举荐郑冲,你觉得呢?”
“我跟阿姐想的一样。熬过了皇爷爷又熬过了父皇还在朝的,也就他了。”
“好,”明玉对他点头,“吃饭。”
“是!”
***
夜幕很快降临,星辰安静地落在四方。
用罢晚膳,明玉拒绝了萧启的挽留,=带着寒碧等人,赶在宫门下钥前出了宫。
一出宫门,一身护卫装扮的翠微便策马趋近了正在行驶的马车,“殿下,薛先生已经无碍。”
马车内,明玉微垂着眼,“他这个伤只怕夜里要发热,你让照看的人都仔细着点。”
“是。”
车帘放下,她仍如往常般展开手中的书卷。
但时间却仿佛突然被人拉长了一般,眼前排布整齐的隶书也都忽然杂乱无章起来,没有一个肯安安静静地进入她的脑海。
她的脑海里挤满了马蹄声,风声,他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和一盆盆鲜红的血水……
一旁的寒碧低声道:“明儿午后结了议事,殿下不如去看看薛先生?”
明玉低头不言,他血肉模糊的脊背又再次浮现在眼前。
“殿下一向礼贤下士,”寒碧接着道,“又爱民如子。薛先生又是为了救您所致,不会有人说闲话的。”
指尖慢慢收紧,明玉猛地抬头:“我自是不惧,但他不一样,俊臣的例子你忘了吗——”
寒碧一窒。
明玉字字珠玑:“他注定前途无量……他的未来不应该沾上狐势媚主这样的字眼……”
寒碧抿紧唇看着她,眼底却全是心疼。
明玉别过头,避开她的目光,她自然可以再乔装成富贵人家的妇人去见他——理由也冠冕堂皇得让人难以拒绝。
可她不能。
有了这一次就会有下一次,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何况,她也骗不过自己了……
***
马车缓缓停下。
镇国公主府,明灯高挂,匾额高悬。
朱红色的大门漆着金字,两侧更是石狮气势磅礴。
明玉踩着矮凳踏下马车,猩红的披风在后,她迈过石阶,一路穿过拱桥回廊,回到她的撷芳居。
这条路,从她十五岁放弃文武双全的少将军纪廷和,选择靠着祖荫才赚得个闲官的陈渭始,已经走了十四年。
她垂着眼站在黑暗中,等寒碧将烛火点亮。
本朝虽然从未禁止驸马从政,但自容乐公主起,不许高官,不予重权,却成了朝野上下心照不宣的默契。
他有帝师之才……自然更有经天纬地之心——
她怎么能毁了他,让他恨她……
烛火霍然跃起,瞬间驱散了黑暗,翠微替她将笔墨铺开。
明玉站在案前,捡起半月前抄了一半的道德经,再次抄写起来。
这是父皇教给她的方法……
一字一句,一笔一画,仿佛这样就能驱散心中的不安和焦躁。
直到她写完第三页,翠微忽然开口:“薛先生背上的伤不轻,殿下若是得闲,不如这几日去探望一二。”
笔尖骤然停住,明玉面无表情地看向她。
那眼神彷如冬日下猎户的猎刀,逼得翠微微微低了头。
可她还是道:“薛先生惊才绝艳,定能高中……日后朝堂,殿下总要与他再见。到时只怕不仅会怨殿下冷漠,更会觉得是天家薄情。君臣 生隙,反倒不好。”
总要再见……
不知是不是今日的灯火太亮,竟刺得她眼底微痛。
没错,他们总要再见。
到时他会如何看她……忘恩薄义的小人吗……
明玉闭上眼睛,静谧的夜晚总是种子生根发芽最好的时机,它只需要一点点的希望,便可以顽强的扎下根来。
终于,她睁开眼睛,重新提笔蘸墨,
“去安排吧。”
翠微立刻应下,“是。”
既然如此,便再见一次吧……
***
而在一坊之隔的宫城之中,哪怕已是三更的天儿,萧启仍然激动地在床上打滚。
晚饭时他便兴奋地比平常少吃了三碗饭,现在不觉得饥饿,却只觉得激动难耐。
在滚到第三十一圈时,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跃起,“小德子!”
龙帐外值夜的安德打了个哈欠,“主子爷您还不困呢?”
萧启一把拉开帘子,“我要主持科考了!”
安德打第二个哈欠,“那奴才给您道喜了。”
萧启继续兴致勃勃道:“外面那群人跟打了鸡血一样,朕还以为阿姐会亲自主持这次科考。”
安德揉了揉惺忪的困眼,“殿下兢兢业业撑了那么多年,不都是为着陛下吗?怎么会到头再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萧启瞥他一眼,“阿姐疼我是不假,但她手下的人跟我非亲非故……行了行了,你去御膳房那儿端两盘点心来!
“别让别人看见!”
安德没有戳穿他这简直是痴人说梦,便应了声向外走去。
他走后,萧启蹦下床,又转了一圈——
十年了,他在这万人之上的位置坐了十年了,却是第一次主导别人的命运。
巨大的兴奋几乎跳跃冲击着他的四肢百骸,让他几乎要大喊出身,身后有脚步声靠近,萧启连头都没回:“你怎么又回来了?”
“奴才安远给主子爷请安。”
萧启身形一僵,缓缓回过头,安德哀莫大于心死地站在他面前,身后是不请自来的内务府副总管安远。
他手中着一个食盒,脸上是惯常的三分笑——不会过分谄媚,却又足够体贴。
“晚间用膳的时候,陛下光忙着高兴了,连饭菜都顾不上了。”安远打开,取出一碟豌豆黄,一碟枣花饼,“奴才怕主子爷夜里犯饿,就让人在偏殿提前备下了。”
萧启看他一眼,拈起一块豌豆黄,无可无不可的点了点头。
“不错,但以后别这样了。”
“主子爷?”
“朕也就是一时兴起,不可成惯例。京都常年风干物燥,春秋两季尤甚,阿姐恪行节俭,削 减府中仆从,回到府里连口热茶都没有,就为体恤民力。
“朕身为天子,自然更应该为朝廷典范。”
“可殿下却并未一齐削减府兵的数量。”
萧启捏着豌豆黄的蓦然一顿。
似有寒风忽然穿堂而过,安德肉眼可见的打了个哆嗦。
萧启忽然抬起眼,“放肆!”
安远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奴才万死!请主子爷饶命!
“主子爷难得这么开怀,奴才也跟一起高兴,——有些话说的不中听,还请主子爷恕罪……主子爷年轻,心眼好,但也要防着小人啊。”
他兢兢业业道:“长公主自是一心为您好,但殿下身边那些人呢!这看着是给了主子爷一颗糖,保不齐却是个下马威……”
“行了,”萧启不耐烦地挥手,“大晚上的跟朕在这儿说单口相声呢?有那闲工夫把大明宫的恭桶都刷了吧。”
“陛下……”
“滚蛋!”
安远叹了一声,又磕了一个头,颤巍巍地走了。
萧启走回床前,猛地扯起明黄的被子。
“小德子。”
“主子爷。”
“你把这藏好,朕明天再吃。” 他翻身上床,迅速钻进了明黄的茧子里
“是。”
安德小心把吃了一半的豌豆黄又放回碟子里,再将两个碟子放回食盒,看了一眼,又将那吃了一半的豌豆黄拿出来。
“不许偷吃!”
“……”
安德又把那豌豆黄放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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