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马车内,明玉一把奏折摔到案边。
寒碧面色不改,继续沏茶。
明玉冷笑道: “个个都有理,竟然连孔圣人都抬出来了!一个个不求无功,但求无过,全在和稀泥!”
说到最后,她叹了一声,“朝廷的事儿就是这么坏下去的……”
寒碧将沏好的茶递给她,“也不是没有敢说话的人,许是他们的声音太小了。”
明玉勾唇冷笑:“前儿观槿楼那群闹事的书生声音可不小——”
寒碧当即噤声。
明玉也不怪,只皱眉挑起车帘。
车外明亮的光瞬间倾泻而入,,挟着几分温暖的明媚,驱散了她心底的阴郁。
眉头微展,脊背一松,明玉靠到一侧的软枕上,“事情查的怎么样?”
“正逢春闱,为了在考前扬名,几乎所有考生都把京中那几家拜访了个遍儿……一时也很难查出到底是谁有意教唆了考生……”
明玉点点头,对这个结果也并不意外。
即便是那群学生自己想要讨好皇帝,也不是不可能……
“但是……”寒碧迟疑道。
“什么?”
她漫不经心地看向窗外,有轻薄的柳絮从漏窗的缝隙飘进来。
“那位薛先生每日除了来观槿楼,倒是不见有其他动作。”
明玉失笑,在寒碧疑惑的目光里拾起一本折本递给她,“他的《治安略》早已名扬京城,又何须再舔着脸上门,求别人举荐?”
寒碧皱眉:“那……”那为什么他在观槿楼中竟依然无人问津呢……
明玉面色淡淡:“无论京城还是地方,都没有薛姓的大族。”
寒碧瞬间了然,面上不由有些愤愤:“鼠目寸光,狗眼看人低!”
明玉有些好笑地看着她。
“此人城府颇深,定非池中物也。”
***
远山青岚,云雾轻散。
马车在灵岩寺的后山停下,明玉下车,带着寒碧徒步上山。
早就等在后山山门的小沙弥,一见她立刻迎了上来,道了声佛号,便领她去后院的禅房。
禅房外,开国皇帝亲手栽植的杏树下,方丈正在摆弄棋局。
萧周开国已有百年,那杏树也早从孩童高的幼苗长成了参天古木,枝叶展开,几乎遮天蔽日。
白色的花盏遍布其中,仿佛满天的星子。
明玉走到树下,方丈抬起头来,两人互相颔首见礼。
明玉熟练地落座,执起黑子。
从始至终,都未发一语。
几番杀伐之后,棋势陷入僵局。
一方迟迟难定,牵绊太多终难取舍,而另一方老道自在,似是早已将死生勘破。
终于,黑子轻轻落下。
明玉眉头未展,终究还是有几分迟疑。
方丈双手合十:“看来施主心中,答案仍然未定。”
落子无悔,明玉移开指尖。
“幼弟尚小,恐其陷豺狼环伺而不自知。”
慧能念了声佛号,“施主知道瞎子摸象的故事吗?”
“王令盲人摸象,有的人以为自己摸到的是麻绳,有的人则以为是陶器。”
“是,他们心中各有不同,但那头在他们面前的象却是相同的。”
明玉低头不语,慧能又道了声佛号,飘然而去。
***
白色的杏花从树上飘下,缓缓在黑白纵横的棋面上委落。
明玉无意识的去摸茶杯,茶水入喉,才觉冰凉苦涩。
慧能竟已离去多时,明玉苦笑,慧能转身前的话还言犹在耳:
“施主的幼弟其实一直身处群狼环伺之中,只是施主蒙上了他的眼睛——才让他以为面前的不过一节麻绳而已。”
是说她对萧启保护太过吗……
可是……她捧着凉茶叹息,若是平民百姓家的孩子,犯了错大不了打骂一顿,天家的事呢……一举一动都系着数万黎民的福祉,她怎么能……
“夫人。”一个清越的男声忽然从身后传来。
明玉捧着茶杯的手一顿。
那人接着道:“打扰夫人了,孩童顽皮,不小心把球踢到了夫人这里。”
不知何时,一个藤球滚到了她膝边。
明玉回过头,对面的人低着头对她作揖,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袍,却没有半点寒酸。
“晚生唐突,特来向夫人寻回。”
“公子客气了。”
寒碧留在了禅房外,以至于此时此地,确实只有她一人。
她将球捡起,走到他面前,“给。”
“谢夫人。”他双手接过。
而明玉看着他微垂的侧脸微微一顿,这个声音……
薛行简转身离去。
明玉忽然道:“先生留步。”
行简脚步一顿,疑惑地回头,随即一怔。
她虽然一深绛暗纹的罗裙,衣饰妆容都是极尽老成的模样,面容却如娇花照水,明艳非常。
明玉对他友善的微笑:“叨扰先生,可否请先生替我解一局棋?”
他却答非所问,“夫人认得晚生。”
明玉意外,不由失笑,“此话怎讲?”
“夫人的眼睛告诉我,您认得我。”
如果不是他满脸的认真和坦诚,换任何一个人,她都会毫不怀疑地认定,对方在跟她调/情。
或许,这位士子,还是太年轻了。
“观槿楼舌战群儒,”明玉微笑,“天下谁人不识君。”
他却显然一愣,似乎没想到会是这个理由。
明玉转身在棋盘旁落座,含笑看着他。
闻声赶来的寒碧立刻会意,接过他手中的藤球,送还给了外面的孩子们。
行简依言走到她面前,在她对面落座。
这一次,明玉落白子。
“陛下渐长,先生此举,不怕被归为长公主一党吗?”
“夫人是觉得,”行简笑了笑,“长公主与陛下是对立的两派吗?”
明玉眼底骤然掠过锋芒,他唇边笑意却随之加深:“如果不是,我维护的也是陛下的利益。”
明玉敛眉。
“夫人如何称呼?”他落子。
“我夫家姓陈。”
“夫人温雅大方,陈先生定也是人中龙凤。如若有缘,还望夫人引荐。”
她闻言浅笑:“外子已亡故多年。”
风声一寂,他微微低下头,掩去眼底的光。
明玉只当他是尴尬,笑着解围:“先生不必介怀。”
行简垂首不言。
明玉也不介意,指下白子继续紧追不舍。
很快,棋局逆转,黑白二子再一次分庭抗礼。
明玉抬眼看他,面前的人棋势沉稳,却锋芒毕现。
而她——
每一步都稳扎稳打,力求将所有的伤害都降到最低——她或许还会赢,但也注定赢得惨烈。
或许,是她真的老了吗……
“我输了。”
薛行简意外地抬起头。
明玉对他释然一笑,笑意温柔如春水:“谢先生为我解惑。”
他皱眉,“棋局尚未决出胜负,夫人这样倒令我枉担了这声谢。”
明玉笑着起身。
“请夫人为我解惑。”
他满脸的认真和坚持,仿佛一定要一个答案。
寒碧替她披上披风,明玉有些意外:“你想知道?”
“是。”他的眼睛明亮如星辰。
明玉不由微微一怔,杏花落在她猩红的披风上,那张清俊的脸,即使在十里春风中,也依旧毫不逊色。
她没来由地起了玩性,仿佛忽然回到十年前。
“先生容止醉人,令我心有所失,”她微微一顿,“所以,我甘愿认输了。”
她的眼睛,如洞庭湖深处的秋月,清冷却近人。
薛行简一怔,脸色腾地便红了。
明玉噗嗤一笑,连日来的紧绷瞬间散去。
对面,青山在碧蓝天空下若隐若现。
明玉退后一步,敛起笑容,俯身对他一揖,抬眸正色道:“祝先生金榜题名,前程似锦。”
他似乎仍未回神,只是怔怔地看着她。
明玉对他一笑,转身离去。
***
穿过回廊,明玉从后面绕到大殿。
主持对她一礼,小沙弥将香烛递给她。
我佛金身,俯瞰众生。
明玉向上望了一眼,菩萨狭长的眼睛,似有情似无情,将点燃的香火聚在面前,明玉跪在蒲团上,虔心祝祷。
再度睁开眼,有小沙弥将香火插到香案上,明玉起身,远处,似有诵经声断断续续地传来。
答案?
薛行简问她答案——
他不知道,他就是答案。
檀香浓郁的味道积攒在鼻间,明玉仰望着无悲无喜的菩萨,当他坐在她原本的位置将她陷入泥泞的黑子救活——
棋盘上杀伐之间尽是青年人的朝气——
她忽然便明白,或许皇帝也是这样,他虽然还年轻,却终究会取代她。
他是冉冉新生的太阳,而她,已经老了……
虽然还能逗逗年轻的孩子,但终究是老了……
明玉在心里自哂,曾经她这个大周朝的顶梁柱,眼见的就要成为绊脚石了。
朝廷能添这样的人才,真是幸事。
她又打起精神,再次向菩萨虔诚祝祷,
——希望以后能再多些这样赏心悦目的漂亮官员。
***
日光从高门的格子窗间射入,明玉迈出殿门。
忽然间,她脚步一顿。
十九步台阶下,薛行简正立在院中的菩提树下,静静地看着她。
明玉吃了一惊,没想到他会如此执着,更不知他到底在那里站了多久。
她走向台阶,看他也向她走来。
“夫人。”行简对她一礼。
明玉点点头,他的眼神仍旧认真而平静,她却偏看出几分少年人的执拗。
“看来先生,是不信我了?”她微微笑道。
许是想起她那句“容色醉人”,他的脸又是一红,“……信,但后山山路难行,我陪夫人下山吧。”
明玉微微一愣,却是根本没想到他会是这样的回答。
但不知是那天的阳光太好,还是佛堂的檀香味太浓。
明玉鬼使神差道:“好啊。”
身后的寒碧立刻惊讶地看向她。
***
山风清瑟,空气微潮。
两人并肩下山,一路默默,直到半腰,都没人开口说一句话。
寒碧默默跟在他们身后,第八次怀疑人生。
明玉看了眼远处的青山,她现在也不明白为什么会答应他……
她微微沉吟,率先打破沉默, “看来你心里已经有答案了。”
薛行简笑了笑,却仿佛他并不是为此而来,“重要的是夫人已经找到了自己要的答案。”
他抬手从旁边的树上摘下两个果子来,拂去浮尘,将最红的那个递给她。
“这后山其实也不算荒僻,山下的佃户也常到这里采集野菜野果——是成立买不到的。”
明玉十分意外,伸手接过的动作却没有迟疑。
“谢谢。”
她的指尖触在他的掌心,他仿佛微微颤抖了一下,明玉抬头看他,他迅速收回了手。
一时间,谁都没有开口。
明玉抚摸着手里的果子,并不光滑的表皮上甚至还有道不明显的疤痕。
“这后山,”他忽然道,“虽然没有什么奇花异草,却也有野草山花,天高云阔。夫人闲时也可多来走走,四九城方寸之地……容易熬人。”
走在后面的寒碧: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而明玉侧过头,他脸上还是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耳根处却泛起了可以的红。
她心下瞬间了然,不由失笑,面上却越发做出冷静的表情,故意蹙眉道:“先生的意思——是要我多来找你吗?”
薛行简显然一滞,整张脸蹭地一红。
“……夫人若来,怀瑾自当相陪。”他说得诚恳。
“怀瑾?”
“是。”
“怀瑾握瑜的怀瑾,”他侧过头,定定地望住她,“是我的字。”
刚刚还在感慨他少年纯情的明玉忽然一怔,“握瑜”二字从他嘴中说出,仿佛有种别样的暧昧,她的心忽然被烫了一下。
明玉仓皇地别过头,甚至不敢看他的眼睛。
萧明玉,你就这点出息了吗……
是真的一个人太久了还是……
不过是一句无心的话,她却表现得像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一样……
树叶在头顶沙沙作响,飞鸟从空中掠过,瞬间消失在天边。
一时间,只有彼此的脚步声还在继续。
明玉握着手中的果子,默默望着前方。
乍起的情/潮慢慢平静下来,只是一点波澜,很快就会归于平寂。
他还年轻……才会那么容易对人好奇……也那么容易认真……
但是,她不是了……
真是报应不爽,本来是想逗逗他,弄到后面反到她成了最不自在的那个……
好在,远远的,已经能看到官道的影子。
这一切也是时候结束了。
从今而后,道路朝天,他们将背道而行。
明玉暗暗松了口气,忽略去心底那一点点的怅然,她对他笑道:“今日多谢先生,有劳先生相送,天色已晚,便请就此别——”
“驾——都滚开!”一声呼喝忽然打断了她。
不等她回头,铁锈的味道猛地贯入鼻间。
一片轰鸣的马蹄声中,溅起的飞尘里,薛行简忽然扑过来抱住了她。
明玉整个地一愣。
血腥味瞬间扑鼻而来,为首的人已经挥舞着铁鞭带着随从远去。
整个世界倏地一静。
风声、人声、烈马纷乱的嘶鸣声,忽然全都消失了。
明玉怔怔地从他怀里抬起头来。
他惨白的脸上一丝血色也无,青筋暴起的额头汗如雨下。
他却对她扯了扯嘴角。
明玉颤抖着手去扶他。
触手见间是温热黏湿,他在她怀里问她:
“你还好吗?”
明玉的眼泪瞬间落了下来。
***
如血的残阳落在城墙的石壁上,一架不起眼的青篷马车迅速驰入城门,在守城士兵们难言惊讶的对望中,迅速拐上 四九城的官道。
驾车的秦五迅速从对向驶过的马车上接过一个竹筒,两眼一翻,瞬间览过竹筒里的内容。
街巷里,有支了摊子卖茶的小贩。
秦五随手一抛,那竹筒瞬间湮灭在小贩烧火的灶台里,顷刻化为灰烬。
他压低了声音,对着马车内道:“夫人,今日纵马的是户部尚书何应臻的儿子——何卞。”
车内,明玉睁开眼睛,“让马车在前面巷子停下,照旧回府——寒碧,你随我进宫。”
寒碧面色微凝,“是。”
明玉重新闭上眼,所有的情绪也都被一并敛去。
可她一闭上眼睛,他血肉模糊的背影便立刻浮现在眼前。
那浓郁的血腥味仿佛再次扑鼻而来。
那一铁鞭几乎劈开了他整个的后背,模糊的血肉黏在浸满了鲜血的碎布上。
她带来的侍从除去去请大夫的秦五,在把他背回寺院的厢房后,一半按住他的手脚,一半去撕他后背的衣裳。
明玉白着脸站在门边,望着他已经陷入昏迷的脸。
整个人都有些摇摇欲坠。
寒碧在一旁担忧地看着她,“殿下……”
成盆的血水一盆一盆地从屋里端出来,明玉死死地抓着门框,“寒碧,带江平来,不要让人看见。”
寒碧面色一变,“是!”
足足过去了两个时辰,在太医和请来的大夫轮番诊脉,无一不对她保证,虽然伤及皮肉,但骨头无恙,人一定没事后。
明玉摆摆手,寒碧立刻安排人送江平回去。
留下的大夫带着秦五去抓药。
明玉站在他榻边,看着他苍白虚弱的脸,很想问他一句,是疯了吗!
那一鞭,稍有不慎,便会要了他的命……
十年寒窗苦读,大试在即,他一点都不珍惜吗!
马车内,明玉霍地睁开眼,倒吓了寒碧一跳。
不等她发问,明玉迅速抽过一旁压在枕下的书简,压下满心的烦躁,将书简展开。
“你还好吗?”
他的声音忽然从脑海深处传来。
“你还好吗?”
那声音越来越近。
“你还好吗?”
摊开的书页上竟然都是他苍白的脸和温柔得怕吓到她的双眼。
为什么要救她,明玉苦笑,明明他们才第一次见面不是吗……
“怀瑾握瑜的怀瑾,是我的字。”
眼前又浮现他那双异常认真的眼睛,明玉一把把书丢开,仿佛那是什么洪水猛兽。
寒碧被她吓得不敢说话。
忽然,马车停了。
秦五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夫人,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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