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啪!”

马车内,明玉一把奏折摔到案边。

寒碧面色不改,继续沏茶。

明玉冷笑道: “个个都有理,竟然连孔圣人都抬出来了!一个个不求无功,但求无过,全在和稀泥!”

说到最后,她叹了一声,“朝廷的事儿就是这么坏下去的……”

寒碧将沏好的茶递给她,“也不是没有敢说话的人,许是他们的声音太小了。”

明玉勾唇冷笑:“前儿观槿楼那群闹事的书生声音可不小——”

寒碧当即噤声。

明玉也不怪,只皱眉挑起车帘。

车外明亮的光瞬间倾泻而入,,挟着几分温暖的明媚,驱散了她心底的阴郁。

眉头微展,脊背一松,明玉靠到一侧的软枕上,“事情查的怎么样?”

“正逢春闱,为了在考前扬名,几乎所有考生都把京中那几家拜访了个遍儿……一时也很难查出到底是谁有意教唆了考生……”

明玉点点头,对这个结果也并不意外。

即便是那群学生自己想要讨好皇帝,也不是不可能……

“但是……”寒碧迟疑道。

“什么?”

她漫不经心地看向窗外,有轻薄的柳絮从漏窗的缝隙飘进来。

“那位薛先生每日除了来观槿楼,倒是不见有其他动作。”

明玉失笑,在寒碧疑惑的目光里拾起一本折本递给她,“他的《治安略》早已名扬京城,又何须再舔着脸上门,求别人举荐?”

寒碧皱眉:“那……”那为什么他在观槿楼中竟依然无人问津呢……

明玉面色淡淡:“无论京城还是地方,都没有薛姓的大族。”

寒碧瞬间了然,面上不由有些愤愤:“鼠目寸光,狗眼看人低!”

明玉有些好笑地看着她。

“此人城府颇深,定非池中物也。”

***

远山青岚,云雾轻散。

马车在灵岩寺的后山停下,明玉下车,带着寒碧徒步上山。

早就等在后山山门的小沙弥,一见她立刻迎了上来,道了声佛号,便领她去后院的禅房。

禅房外,开国皇帝亲手栽植的杏树下,方丈正在摆弄棋局。

萧周开国已有百年,那杏树也早从孩童高的幼苗长成了参天古木,枝叶展开,几乎遮天蔽日。

白色的花盏遍布其中,仿佛满天的星子。

明玉走到树下,方丈抬起头来,两人互相颔首见礼。

明玉熟练地落座,执起黑子。

从始至终,都未发一语。

几番杀伐之后,棋势陷入僵局。

一方迟迟难定,牵绊太多终难取舍,而另一方老道自在,似是早已将死生勘破。

终于,黑子轻轻落下。

明玉眉头未展,终究还是有几分迟疑。

方丈双手合十:“看来施主心中,答案仍然未定。”

落子无悔,明玉移开指尖。

“幼弟尚小,恐其陷豺狼环伺而不自知。”

慧能念了声佛号,“施主知道瞎子摸象的故事吗?”

“王令盲人摸象,有的人以为自己摸到的是麻绳,有的人则以为是陶器。”

“是,他们心中各有不同,但那头在他们面前的象却是相同的。”

明玉低头不语,慧能又道了声佛号,飘然而去。

***

白色的杏花从树上飘下,缓缓在黑白纵横的棋面上委落。

明玉无意识的去摸茶杯,茶水入喉,才觉冰凉苦涩。

慧能竟已离去多时,明玉苦笑,慧能转身前的话还言犹在耳:

“施主的幼弟其实一直身处群狼环伺之中,只是施主蒙上了他的眼睛——才让他以为面前的不过一节麻绳而已。”

是说她对萧启保护太过吗……

可是……她捧着凉茶叹息,若是平民百姓家的孩子,犯了错大不了打骂一顿,天家的事呢……一举一动都系着数万黎民的福祉,她怎么能……

“夫人。”一个清越的男声忽然从身后传来。

明玉捧着茶杯的手一顿。

那人接着道:“打扰夫人了,孩童顽皮,不小心把球踢到了夫人这里。”

不知何时,一个藤球滚到了她膝边。

明玉回过头,对面的人低着头对她作揖,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袍,却没有半点寒酸。

“晚生唐突,特来向夫人寻回。”

“公子客气了。”

寒碧留在了禅房外,以至于此时此地,确实只有她一人。

她将球捡起,走到他面前,“给。”

“谢夫人。”他双手接过。

而明玉看着他微垂的侧脸微微一顿,这个声音……

薛行简转身离去。

明玉忽然道:“先生留步。”

行简脚步一顿,疑惑地回头,随即一怔。

她虽然一深绛暗纹的罗裙,衣饰妆容都是极尽老成的模样,面容却如娇花照水,明艳非常。

明玉对他友善的微笑:“叨扰先生,可否请先生替我解一局棋?”

他却答非所问,“夫人认得晚生。”

明玉意外,不由失笑,“此话怎讲?”

“夫人的眼睛告诉我,您认得我。”

如果不是他满脸的认真和坦诚,换任何一个人,她都会毫不怀疑地认定,对方在跟她调/情。

或许,这位士子,还是太年轻了。

“观槿楼舌战群儒,”明玉微笑,“天下谁人不识君。”

他却显然一愣,似乎没想到会是这个理由。

明玉转身在棋盘旁落座,含笑看着他。

闻声赶来的寒碧立刻会意,接过他手中的藤球,送还给了外面的孩子们。

行简依言走到她面前,在她对面落座。

这一次,明玉落白子。

“陛下渐长,先生此举,不怕被归为长公主一党吗?”

“夫人是觉得,”行简笑了笑,“长公主与陛下是对立的两派吗?”

明玉眼底骤然掠过锋芒,他唇边笑意却随之加深:“如果不是,我维护的也是陛下的利益。”

明玉敛眉。

“夫人如何称呼?”他落子。

“我夫家姓陈。”

“夫人温雅大方,陈先生定也是人中龙凤。如若有缘,还望夫人引荐。”

她闻言浅笑:“外子已亡故多年。”

风声一寂,他微微低下头,掩去眼底的光。

明玉只当他是尴尬,笑着解围:“先生不必介怀。”

行简垂首不言。

明玉也不介意,指下白子继续紧追不舍。

很快,棋局逆转,黑白二子再一次分庭抗礼。

明玉抬眼看他,面前的人棋势沉稳,却锋芒毕现。

而她——

每一步都稳扎稳打,力求将所有的伤害都降到最低——她或许还会赢,但也注定赢得惨烈。

或许,是她真的老了吗……

“我输了。”

薛行简意外地抬起头。

明玉对他释然一笑,笑意温柔如春水:“谢先生为我解惑。”

他皱眉,“棋局尚未决出胜负,夫人这样倒令我枉担了这声谢。”

明玉笑着起身。

“请夫人为我解惑。”

他满脸的认真和坚持,仿佛一定要一个答案。

寒碧替她披上披风,明玉有些意外:“你想知道?”

“是。”他的眼睛明亮如星辰。

明玉不由微微一怔,杏花落在她猩红的披风上,那张清俊的脸,即使在十里春风中,也依旧毫不逊色。

她没来由地起了玩性,仿佛忽然回到十年前。

“先生容止醉人,令我心有所失,”她微微一顿,“所以,我甘愿认输了。”

她的眼睛,如洞庭湖深处的秋月,清冷却近人。

薛行简一怔,脸色腾地便红了。

明玉噗嗤一笑,连日来的紧绷瞬间散去。

对面,青山在碧蓝天空下若隐若现。

明玉退后一步,敛起笑容,俯身对他一揖,抬眸正色道:“祝先生金榜题名,前程似锦。”

他似乎仍未回神,只是怔怔地看着她。

明玉对他一笑,转身离去。

***

穿过回廊,明玉从后面绕到大殿。

主持对她一礼,小沙弥将香烛递给她。

我佛金身,俯瞰众生。

明玉向上望了一眼,菩萨狭长的眼睛,似有情似无情,将点燃的香火聚在面前,明玉跪在蒲团上,虔心祝祷。

再度睁开眼,有小沙弥将香火插到香案上,明玉起身,远处,似有诵经声断断续续地传来。

答案?

薛行简问她答案——

他不知道,他就是答案。

檀香浓郁的味道积攒在鼻间,明玉仰望着无悲无喜的菩萨,当他坐在她原本的位置将她陷入泥泞的黑子救活——

棋盘上杀伐之间尽是青年人的朝气——

她忽然便明白,或许皇帝也是这样,他虽然还年轻,却终究会取代她。

他是冉冉新生的太阳,而她,已经老了……

虽然还能逗逗年轻的孩子,但终究是老了……

明玉在心里自哂,曾经她这个大周朝的顶梁柱,眼见的就要成为绊脚石了。

朝廷能添这样的人才,真是幸事。

她又打起精神,再次向菩萨虔诚祝祷,

——希望以后能再多些这样赏心悦目的漂亮官员。

***

日光从高门的格子窗间射入,明玉迈出殿门。

忽然间,她脚步一顿。

十九步台阶下,薛行简正立在院中的菩提树下,静静地看着她。

明玉吃了一惊,没想到他会如此执着,更不知他到底在那里站了多久。

她走向台阶,看他也向她走来。

“夫人。”行简对她一礼。

明玉点点头,他的眼神仍旧认真而平静,她却偏看出几分少年人的执拗。

“看来先生,是不信我了?”她微微笑道。

许是想起她那句“容色醉人”,他的脸又是一红,“……信,但后山山路难行,我陪夫人下山吧。”

明玉微微一愣,却是根本没想到他会是这样的回答。

但不知是那天的阳光太好,还是佛堂的檀香味太浓。

明玉鬼使神差道:“好啊。”

身后的寒碧立刻惊讶地看向她。

***

山风清瑟,空气微潮。

两人并肩下山,一路默默,直到半腰,都没人开口说一句话。

寒碧默默跟在他们身后,第八次怀疑人生。

明玉看了眼远处的青山,她现在也不明白为什么会答应他……

她微微沉吟,率先打破沉默, “看来你心里已经有答案了。”

薛行简笑了笑,却仿佛他并不是为此而来,“重要的是夫人已经找到了自己要的答案。”

他抬手从旁边的树上摘下两个果子来,拂去浮尘,将最红的那个递给她。

“这后山其实也不算荒僻,山下的佃户也常到这里采集野菜野果——是成立买不到的。”

明玉十分意外,伸手接过的动作却没有迟疑。

“谢谢。”

她的指尖触在他的掌心,他仿佛微微颤抖了一下,明玉抬头看他,他迅速收回了手。

一时间,谁都没有开口。

明玉抚摸着手里的果子,并不光滑的表皮上甚至还有道不明显的疤痕。

“这后山,”他忽然道,“虽然没有什么奇花异草,却也有野草山花,天高云阔。夫人闲时也可多来走走,四九城方寸之地……容易熬人。”

走在后面的寒碧: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而明玉侧过头,他脸上还是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耳根处却泛起了可以的红。

她心下瞬间了然,不由失笑,面上却越发做出冷静的表情,故意蹙眉道:“先生的意思——是要我多来找你吗?”

薛行简显然一滞,整张脸蹭地一红。

“……夫人若来,怀瑾自当相陪。”他说得诚恳。

“怀瑾?”

“是。”

“怀瑾握瑜的怀瑾,”他侧过头,定定地望住她,“是我的字。”

刚刚还在感慨他少年纯情的明玉忽然一怔,“握瑜”二字从他嘴中说出,仿佛有种别样的暧昧,她的心忽然被烫了一下。

明玉仓皇地别过头,甚至不敢看他的眼睛。

萧明玉,你就这点出息了吗……

是真的一个人太久了还是……

不过是一句无心的话,她却表现得像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一样……

树叶在头顶沙沙作响,飞鸟从空中掠过,瞬间消失在天边。

一时间,只有彼此的脚步声还在继续。

明玉握着手中的果子,默默望着前方。

乍起的情/潮慢慢平静下来,只是一点波澜,很快就会归于平寂。

他还年轻……才会那么容易对人好奇……也那么容易认真……

但是,她不是了……

真是报应不爽,本来是想逗逗他,弄到后面反到她成了最不自在的那个……

好在,远远的,已经能看到官道的影子。

这一切也是时候结束了。

从今而后,道路朝天,他们将背道而行。

明玉暗暗松了口气,忽略去心底那一点点的怅然,她对他笑道:“今日多谢先生,有劳先生相送,天色已晚,便请就此别——”

“驾——都滚开!”一声呼喝忽然打断了她。

不等她回头,铁锈的味道猛地贯入鼻间。

一片轰鸣的马蹄声中,溅起的飞尘里,薛行简忽然扑过来抱住了她。

明玉整个地一愣。

血腥味瞬间扑鼻而来,为首的人已经挥舞着铁鞭带着随从远去。

整个世界倏地一静。

风声、人声、烈马纷乱的嘶鸣声,忽然全都消失了。

明玉怔怔地从他怀里抬起头来。

他惨白的脸上一丝血色也无,青筋暴起的额头汗如雨下。

他却对她扯了扯嘴角。

明玉颤抖着手去扶他。

触手见间是温热黏湿,他在她怀里问她:

“你还好吗?”

明玉的眼泪瞬间落了下来。

***

如血的残阳落在城墙的石壁上,一架不起眼的青篷马车迅速驰入城门,在守城士兵们难言惊讶的对望中,迅速拐上 四九城的官道。

驾车的秦五迅速从对向驶过的马车上接过一个竹筒,两眼一翻,瞬间览过竹筒里的内容。

街巷里,有支了摊子卖茶的小贩。

秦五随手一抛,那竹筒瞬间湮灭在小贩烧火的灶台里,顷刻化为灰烬。

他压低了声音,对着马车内道:“夫人,今日纵马的是户部尚书何应臻的儿子——何卞。”

车内,明玉睁开眼睛,“让马车在前面巷子停下,照旧回府——寒碧,你随我进宫。”

寒碧面色微凝,“是。”

明玉重新闭上眼,所有的情绪也都被一并敛去。

可她一闭上眼睛,他血肉模糊的背影便立刻浮现在眼前。

那浓郁的血腥味仿佛再次扑鼻而来。

那一铁鞭几乎劈开了他整个的后背,模糊的血肉黏在浸满了鲜血的碎布上。

她带来的侍从除去去请大夫的秦五,在把他背回寺院的厢房后,一半按住他的手脚,一半去撕他后背的衣裳。

明玉白着脸站在门边,望着他已经陷入昏迷的脸。

整个人都有些摇摇欲坠。

寒碧在一旁担忧地看着她,“殿下……”

成盆的血水一盆一盆地从屋里端出来,明玉死死地抓着门框,“寒碧,带江平来,不要让人看见。”

寒碧面色一变,“是!”

足足过去了两个时辰,在太医和请来的大夫轮番诊脉,无一不对她保证,虽然伤及皮肉,但骨头无恙,人一定没事后。

明玉摆摆手,寒碧立刻安排人送江平回去。

留下的大夫带着秦五去抓药。

明玉站在他榻边,看着他苍白虚弱的脸,很想问他一句,是疯了吗!

那一鞭,稍有不慎,便会要了他的命……

十年寒窗苦读,大试在即,他一点都不珍惜吗!

马车内,明玉霍地睁开眼,倒吓了寒碧一跳。

不等她发问,明玉迅速抽过一旁压在枕下的书简,压下满心的烦躁,将书简展开。

“你还好吗?”

他的声音忽然从脑海深处传来。

“你还好吗?”

那声音越来越近。

“你还好吗?”

摊开的书页上竟然都是他苍白的脸和温柔得怕吓到她的双眼。

为什么要救她,明玉苦笑,明明他们才第一次见面不是吗……

“怀瑾握瑜的怀瑾,是我的字。”

眼前又浮现他那双异常认真的眼睛,明玉一把把书丢开,仿佛那是什么洪水猛兽。

寒碧被她吓得不敢说话。

忽然,马车停了。

秦五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夫人,到了。“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