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红大门轧轧开启的声响惊醒了门房老张,他揉着惺忪睡眼,看见晨雾里站着穿列宁装的景熙。姑娘胸前的铜纽扣还凝着露水,身后跟着三个夹公文包的干部,其中戴圆框眼镜的中年人眉眼与她有七分相似。
"杨泽天同志在吗?"景熙的声音比昨夜清亮许多,却在瞥见廊下青花鱼缸时顿了顿——那缸里养着父亲念叨过的龙睛蝶尾,是当年慈禧太后赏给杨家的贡品。
杨泽天握着黄铜门环的手微微发颤。他看见景副局长中山装口袋里插着金星钢笔,那抹金辉刺痛了他的眼。三个月前,正是这样一支钢笔在合营协议上划掉了"瑞蚨祥"的百年招牌。
"欢迎工作组莅临指导。"杨泽天侧身让路,刻意忽略父亲在垂花门后拄拐杖的身影。老爷子今早特意换上贡缎马褂,胸前挂的怀表链子叮当作响,像在给老宅敲丧钟。
景副局长的手指抚过抄手游廊的卍字纹砖雕,"这些建筑艺术要保留,但生产区域必须改造。"他突然驻足,皮鞋尖正对着西跨院新砌的红砖墙,"下周前腾空东厢房的十二间库房,被服厂需要安装苏联进口的缝纫机。"
杨泽天喉头泛起铁锈味。东厢房梁上还悬着光绪年间的木匾,上面"经纬春秋"四个金字是李鸿章亲笔。昨夜父亲就是跪在那匾下,把祖传的缂丝金线一根根扯断。
"我不同意!"拐杖顿地的闷响惊飞檐下麻雀。杨老爷子逆光站在正厅台阶上,马褂下摆被穿堂风掀起,露出磨破的绸缎里子,"杨家祖训,前店后坊,织机声不能断!"
景熙的笔记本啪嗒掉在地上。她弯腰去捡时,看见青砖缝里嵌着半枚翡翠耳坠——那是去年公私合营动员会上,棉纺厂女工们砸碎的首饰匣里溅出来的。
"爹!"杨泽天快步上前搀扶,却被老爷子甩开。老人枯瘦的手指向天井里那株百年海棠,枝头残花正簌簌落在景副局长的公文包上,"看见那树没有?同治年间栽的!当年八国联军都没能砍了它去!"
穿堂风突然转了向,杨泽明油光水滑的背头被吹乱了几缕。他斜倚着月亮门,金表链在晨光里晃成一道虚影,"要我说,政府这是给咱家送金饭碗呢。大哥,你昨儿不还说苏州的顾绣传人都去被服厂当技术员了?"
正厅里的自鸣钟突然敲响,惊得景熙钢笔尖在纸上洇开墨点。十点钟声里混着织布机的嗡鸣,那是南院老织工福婶在织最后半匹妆花缎——她今早偷偷把藏了三年的金线又续上了。
"杨老先生,这是周总理亲自签发的文件。"景副局长从牛皮公文包取出盖着红印的纸张,阳光恰在此时穿透云层,照得"社会主义改造"六个字鲜红如血。
杨泽天看见父亲踉跄了一下。老人青筋暴起的手抓住太师椅扶手,雕着貔貅的黄花梨木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他突然想起九岁那年,父亲也是这样抓着这把椅子,看伙计们把日本兵砸碎的织机残骸扔进火堆。
"爹!"西厢房突然传来玉棠的惊呼。众人转头望去,穿学生蓝旗袍的少女正抱着撕碎的鸳鸯枕套冲出来,素白脸上还挂着泪痕,"您答应过开春就让我去师范学校报到!"
景熙的钢笔突然在纸上划出长长一道。她看见杨玉棠腕上戴着的西洋手表,表面裂痕像极了昨夜码头摔碎的青花瓷片。那瓷片现在正躺在她的布包里,用《新青年》杂志仔细裹着。
杨泽明突然笑出声,金牙在阴影里闪了闪,"三妹这是要当新时代女性?"他故意踩过地上的海棠花瓣,皮鞋碾碎的花汁染红了青砖,"等政府把咱家改成纪念馆,你正好给游客讲烈女传啊。"
正厅里的空气陡然凝固。杨泽天看见景熙的手指攥紧了笔记本,骨节泛白的样子和昨夜在码头抓住他衣襟时一模一样。父亲喉咙里发出拉风箱般的喘息,紫檀拐杖重重敲在景副局长脚边。
"杨泽天!"老爷子突然暴喝,惊得梁上灰尘簌簌而落,"去开祖宗祠堂!"
当景熙跟着跨进祠堂门槛时,浓烈的线香味呛得她咳嗽。五百多个牌位在烛光里森然林立,最上方供着半幅残破的龙袍下摆——那是咸丰年间杨家先祖救驾得来的赏赐。杨泽天划亮火柴的手在抖,火苗映出他眼底跳动的暗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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