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经纬裂痕(1955年夏)

祠堂的烛火在穿堂风里明明灭灭,五百多个牌位投下的影子爬上景熙的列宁装,像无数只枯手攥住她的肩膀。杨泽天点燃第九盏长明灯时,火苗突然蹿起半尺高,将供案上那匹残破的妆花缎照得纤毫毕现。

"光绪二十六年,八国联军烧了前门店面,杨家女眷连夜拆了嫁衣上的金线补缎。"杨老爷子的拐杖重重戳向青砖地,裂纹正对着景熙的布鞋尖,"如今你们要拆的,是比嫁衣金线更紧要的东西。"

景熙的钢笔尖在笔记本上悬停,墨水滴在"民族工商业改造"字样上。她忽然看清那匹妆花缎的纹样——根本不是常见的龙凤呈祥,而是用金线绣着密密麻麻的账目数字,在火光里流淌成河。

"爹!"杨泽天突然跪在蒲团上,青砖缝里渗出陈年线香的灰烬,"上海老正和绸缎庄上月已经合营,他们的蜀锦师傅......"

"那是叛徒!"老爷子挥袖扫落供案上的蜜供,糖渣溅到景熙的笔记本上,"知道为什么杨家织机能传七代?"他枯瘦的手指突然抓住景熙手腕,力道大得吓人,"经纬线里织着魂!用蒸汽机突突突地轧,那是织布还是杀人?"

穿堂风卷着杨玉棠的哭声飘进来。少女抱着撕碎的录取通知书跌坐在门槛上,洋装裙摆沾满祠堂香灰,"师范学校说我成分有问题......"

杨泽明斜倚着蟠龙柱嗤笑,金表链在烛光里晃成一条蛇,"三妹不如跟香港来的陈先生学跳舞,人家昨儿还夸你像周璇。"他突然朝景熙眨眨眼,"陈先生对老宅子里的古玩字画可感兴趣得很。"

景熙感觉杨泽天的手臂骤然绷紧。他起身时带起的风扑灭了最近的三盏长明灯,阴影立刻吞噬了那匹诡异的账目妆花缎。月光恰在此时穿过格栅窗,照见杨老爷子后颈一块铜钱大的胎记——和她父亲书房里那张旧照片上的印记一模一样。

"明天开始清点库房。"景熙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牌位间碰撞回响,"政府会保留传统工艺传承人。"她故意踩过地上那滩融化的糖渍,鞋底黏连的触感让人想起昨夜码头潮湿的缆绳。

后半夜雷声碾过杨家大院时,杨泽天正在东厢房抚摸那架老织机。闪电劈亮的瞬间,他看见景熙站在雨帘里,列宁装湿透后显出纤细的腰线。她怀里抱着的油纸包漏出半截《资本论》,封皮上的雨水正沿着"剩余价值"四个字蜿蜒而下。

"杨同志,这是苏州顾绣传人的来信。"景熙的声音混着雨声,像蚕食桑叶的沙沙响,"他们用合作社新式织机还原了双面三异绣。"她突然向前一步,发梢的雨水滴在杨泽天手背,"死守着一架织机,真的能守住魂吗?"

惊雷炸响的刹那,西跨院传来重物坠地声。杨泽天冲进雨幕时,看见杨泽明正指挥苦力搬运黄花梨屏风,泥地上散落着被撕碎的工笔画——那幅《蜀锦江山图》是乾隆年间用两百种丝线绣成的。

"香港陈先生开的价,够买十台苏联缝纫机。"杨泽明在雨里笑得放肆,金牙闪着湿漉漉的光,"大哥你就抱着祖宗牌位饿死吧!"

杨泽天的拳头撞上对方下巴时,尝到了血和雨水的腥甜。他看见景熙的布鞋踩住即将被雨水冲走的画轴碎片,她弯腰时脖颈后的朱砂痣红得刺眼,像极了祠堂烛火里那匹妆花缎上的金线数字。

暴雨持续到黎明,杨泽天在织机下找到蜷缩的玉棠。少女手腕上的西洋表浸了水,秒针永远停在三点十五分——那是工作组进门的时刻。她手心里攥着半张染血的录取通知书,背面用眉笔写着"纺织学院夜校招生"。

前院突然传来喧哗。景熙的声音穿透雨幕:"杨泽明同志,私自变卖合营资产是犯罪!"杨泽天冲到月洞门时,正看见她拦在装满古董的卡车前,湿透的列宁装贴在身上,像一面倔强的旗。

朝阳刺破云层时,三十台缝纫机正搬进西跨院。杨泽天望着被卸下来的"瑞蚨祥"匾额,突然发现背面刻着密密麻麻的小字——那是七代掌柜临终前咬破手指写下的经营秘要,最后一行还洇着新鲜的血渍:

"壬辰年冬月,泽天吾孙,勿使绝。"

当夜,杨老爷子在织机旁咽了气。他枯槁的手指缠着三根断掉的金线,织梭上残留着未完成的纹样——竟是社会主义大厦的轮廓,经纬线里却绞着龙鳞般的传统云纹。景熙在整理遗物时发现半张民国地契,地址竟写着香港皇后大道中18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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