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文州带队把这片山坡搜索了一遍,找到一些陈年的毛发,还有些人类生活痕迹的碎片。
黎予站在山脚的那条公路边,看着偶尔来往的车辆。夜深了,这里重归了寂静,偶然传来夜行动物的啼叫。
江珑带着他新画的护身符去了辽清处继续筛查,年轻人们挑灯夜战,拼凑零碎的骸骨。
辽清处的负责人说:“那家养殖场的账本也随着大火付之一炬,不然也不必这样麻烦了。”
黎予转头看他。
“狐母的事,你们知道多少?”
那人说:“我们知道辽清祭拜狐母的事。他们会将狐母像藏于新年游神的神像中吸收香火。”
“狐母就是一开始的那只白狐?”
他点头:“祭拜的就是那只白狐祖宗,以此换取它的子孙的原谅。”
黎予说:“那王雨云的事,你们有没有要解释的?”
“王雨云同志的事,我们感到很遗憾,但我们也无能为力……啊!”
他说着,后颈蓦然被提了起来,随即被狠狠摔到地上。
马文州低头看着他,面色阴沉:“你最好把知道的都抖出来,少说废话。我是鬼,知道怎么能让活人最难受。”
那人呆滞,确认马文州森冷的神色不掺一点水分,打了个冷战。
黎予问:“藏在神像里?怎么个藏法?”
“他们会把狐母像藏在神像腹中……游神的时候,香火会吸收到神像腔内再汇集到神位,狐母像就从腔体中吸收香火。”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最早的记录是十九年前。”
马文州说:“那为什么不上报?”
“我们每年都会写在报告里交给省唯处办……”他的眼睛小心地瞅着黎予,“省里没有指示。”
黎予和马文州对视一眼。
年后那段时间是省唯处办最忙的时候。各个分部的年终汇总雪花般集中到省唯处办驻地,往往要全员出动查阅、回复。
至于每年辽清办的报告分配到了谁的手里……
黎予说:“我没看见。”
负责人眼珠都要瞪出来:“黎队,这还能不认账的?!”
“物理层面的。”黎予说,“把备份找给我看。”
证伪的过程冗长但有效。
马文州对着那沓用复杂标记确定时间的纸张验了又验,最后对黎予点点头。
黎予会意,把封印解开。
手指划过文件,黎予的面色越加沉重。
他说:“我没有在省里的版本见过这一段。我对这两页的排版有印象。”
他的手指指着前一页,把写着狐母案内容的部分翻过:“这两个部分在那一版上是合在一起的。”
负责人大惊:“这些东西都是一起印制封存的,整个辽清办的人都看着,从阴司渠道送去的时候也要对比检查。我们不可能在这上面动手脚。”
黎予摆摆手:“你先去吧。给志愿者安排好生活起居。”
他靠在桌子上,马文州说:“你有什么想法?”
黎予说:“能有什么想法,想想是谁呗。”
“你的意见?”
“我脑子有点乱。”
黎予抬手抹了把脸,沾了一脸档案上落的灰,又胡乱蹭掉。
“这两年总结档案都是在我面前拆封的。要说人选,整个B省唯处办不就一个人权限比我高?”
“你说李进?”
“不知道,至少他没有动机。”黎予说,“我希望跟他没关系。”
马文州点头。
“随便怀疑他的确不合理,毕竟他是内奸的证据还没有你是内奸的多。”
黎予:……
门被敲了两下。
江珑推开门问:“黎予,我记得你会吹唢呐?”
“只会吹几首比较经典的白事曲目。”黎予说,“要开始超度了?”
江珑摇头,把手上的白色唢呐给他看。
黎予接过来,错愕地看了一会,确认江珑说的是这个诡异的骨头碎片。
“这个……得安个嘴才能吹。”
黎予把它拿在手里来回查看:“还真是个唢呐?”
整个唢呐比寻常尺寸小了几圈,精细程度不像是个模型。
江珑说:“这是他们从山上挖到的。味道没错。”
“这东西没有拼接痕迹,只是钻孔和打磨?也太过于惊悚了吧。”
江珑沉默。
他说:“几个新开掘的骨坑中,畸形率大大上升,尤其是骨盆,显著变窄了。”
“有什么影响?”
“骨盆狭窄的胎生动物更容易难产。”江珑说,“这个发展方向绝不是人工选育的结果,我倾向于其他因素的影响。”
“比如?”
“比如骨盆窄小的个体都在日复一日的繁衍中,在某个时间段集中地死去了;再比如狐母对它们施加了影响,使母狐的寿存活率直接减少。”
他问:“狐母会拥有这样的能力吗?”
黎予思考片刻:“待定,需要继续调查。理论上说,对母体实施影响有可能得到这样的结果。”
江珑说:“狐母会舍得她的孩子们遭这样的罪吗?”
马文州说:“如果它们的命运真的残酷到了一种地步……选择死亡可能也是本能演化的结果。”
黎予的手机响,是个陌生号码。
“您好?”那边的男人问,“是黎队长吗?”
“是我。你是?”
“我是王青云,就是王雨云的哥哥。刚刚雨云醒了。”
黎予简单问了几句情况,一转头只剩下江珑站在自己身边。
“我现在走得开,那些东西够小朋友们忙很久了。”
黎予张望。
江珑说:“别看了,马文州早走了。”
医生和王青云不断说着医学奇迹之类的话,马文州站在旁边,隔着几层玻璃看着重症监护室里被缠得满满当当的人。
王青云听医生说了半天,心里稍稍放下些,站在马文州旁边,看着被褥里比新生婴儿更加脆弱的兄弟。
马文州的手掌贴在玻璃上。
“师兄……我还是没能保护好你。”
王青云放松的神经被这个阴魂不散的奇怪鬼拨动了。
他低声问:“你好,请问你和我弟弟是什么关系?”
黎予和江珑赶到医院的时候先是去看了一眼王雨云的情况。
江珑说他已经又睡着了,医生用了些镇静剂,孩子能睡个好觉。
黎予转头看着四周,没找到马文州的身影,王青云也不知所踪。
江珑嗅了嗅,循着气味在医院露台发现了两人。
王青云眼下挂着浓厚的青黑。
“所以,你要表达什么?我弟弟对你来说是什么?替身?转世?”
他深深看着马文州:“你能分清他和你师兄吧?你师兄不是我弟弟,我弟弟当然也不是你师兄。”
马文州一时语塞。
他本来就不是擅长表达的,想了半天,只能磕磕巴巴地说:“他对我来说,是师兄在世上留下的最后痕迹。我看着他很多年,从襁褓里直到现在。也许,他对我来说就像是我师兄留下的骨血。”
……
用红砖圈起的小院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腥臭。
动物的腥臊味道和地上积起的一层血垢源源不断地散发着死亡的倾颓气息。
一个男人戴着口罩,拎着一个塑料水桶,把水泼在地面上。
地上厚重的血迹并没能被这桶水撼动半分。男人用土话骂了一句,掀起盖在铁笼上的布。
一只白狐,骨瘦如柴的、皮毛暗淡斑秃的白狐,正缩在笼子的边角。
它身下垫了一层污藏的棉絮,一窝红通通的新生狐崽正伏在它干瘪的肚皮上,试图从母亲枯败的体内榨取赖以生存的养料。
男人打开笼子,把狐崽们抓在手里挨个查看。
白狐无力地龇牙。男人给它扔了指头大的一块肉,被它狼吞虎咽地吃下肚。
男人啧了一声:“这几只怎么够用?没用的东西。”
他盖上这块盖布,将周边几个笼子挨个掀开。
今天是个晴天,如果这些畜牲常年晒不到太阳,身上会生藓。那样就卖不上价钱了。
一只公狐缩在笼子的边角,两只黑洞洞的眼睛看着母狐的方向。
从半夜开始,它们就闻到了血的气味。这对这个狐群来说意味着新生,也意味着死去。
那只刚刚产崽的母狐身上还是有那样的味道。它和它是一母同胞的姐弟,也是男人操作下新生狐崽的生身父亲。
它有种很不好的预感,关于死亡的预感。
血的味道又钻进它们的鼻尖。
这勾起了狐群原始的猎食**,可同类受伤的信号又让它们不自觉地发抖。
公狐蜷缩起来。它被喂得太胖了,作为种公被使用之后就成了新一批皮毛的来源。
它不知不觉间似乎看见了母亲的模样。
那只用最后一口乳汁哺育了它们的母狐,它濒死时的触感也和它的姐姐一样吧?
它的母亲用瘦削的鼻尖蹭着它的鼻尖,温柔地用口腔包裹住它的头。
可惜它是冰凉的。
铁笼里的母狐发出一声濒死的呜啼。男人气势汹汹地掀开笼子,把新生的那只还连着脐带的狐崽连着胎盘拿了出来。
那只狐崽已经青紫了。它被男人甩了几下,吐出了鼻腔的羊水。
它挣扎着蠕动起来。
男人看着它畸形的盆骨啧了一声,拨开它的兄弟姐妹们,把它放在它母亲的肚皮上。
接着,男人提起墙角磨得发亮的尖刀,打开了装着公狐的笼子。
它被抓上砧板四脚朝天的前一刻,瞥向幻觉中母亲的方向。
它看见母亲眸中痛苦的悲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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