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站着的乃是她婶婶娘家的侄儿,如今十七八岁,一路过来鞋面上都湿了。穿着一身七成新的旧棉布直裰,头系网巾,生的是眉眼周正,不过却是跟燕桔一个样,不苟言笑。进了院子喊了几声她婶婶。
燕桔把手洗干净了跟他一道进屋子。
大白天的窗户都开着,婶婶倒了杯热茶给他,问:“云哥儿怎么今天来了?”
云哥儿笑了笑,眼睛盯着她的脸,却先是问她这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后才道:“大哥哥要成亲了,这是姨妈家的帖子,到时候你带着燕桔过去吃酒,咱们几家都去帮忙。”
“这是云哥儿写的?字是愈发好看了。”婶婶点点头,夸他。
柯云别开脸,手轻轻点着桌子,笑了笑遂又收敛,道:“是我跟外公一块儿写的。”
“你今年是去县学了罢?不在咱们那山上的书院里了?”婶婶叫燕桔抓点花生糖果过来,兴致勃勃。她自己没有儿子,偏生云哥儿也伶俐,家里人都喜欢。
柯云看着燕桔手上那一大把,想起了自己袖子里揣的龟苓膏,油纸包着,也把它递给燕桔。
“路上从县城过来,买了一点。”他解释道,手又藏回袖子里。
“过了院试,就从书院出来了。一面离家里近,一面也好找一些旁的事情贴补家用。”
婶婶听罢直说他懂事了。燕桔却不做评价 ,自己剥壳吃花生,低着眉眼却是看也不想看他。狗跑到屋里赖在她脚下,一时间只听得他们两个人在说话。
瓶里插了几枝腊梅,空气里都浮着淡淡的香味儿,昨儿燕桔定然是洗了头。如今头发编起来,碎发染了金光,像一匹缎子。
他余光里燕桔似是将他当做了空气,也不知怎地声音就大了,袖里的手收拢起来。一杯热水喝光,他也要走。婶婶把人送到门外,张娘子站在墙那头一直看着。
“这是你侄儿?几日不见怎地又高了?看来你娘家要发达了。”她掐着葱根,又伸长脖子看她屋里面,“你家阿桔怎么回事,家里哥儿来了还就知道吃吃喝喝,我可听咱们熏哥儿说,这柯云是县学里的廪生,先生们都喜欢他,说前途无量呢。”
婶婶咳了声,说:“瞧你讲的,都道是穷秀才富举人,现在是八字还没个一撇。阿桔就那样子,再说孩子都大了,男女之间也要隔点距离,怎地人家上门了还要围着?做姑娘的未免也就太不矜持了。”
张娘子像是听到什么笑话,哼了哼也没在说些什么了。
燕桔这人,最是不知何谓矜持,上一回还将村里的一个半大小子按在地上打,后来人父母来了,偏生说这小崽子想占她便宜。可他毛都没长齐,顶多过过嘴瘾。如此这般就气恼,谁还敢娶她?有人上门就不错了,竟也要挑三拣四,至今嫁不出去,白费别人好心替她牵线。
……
屋檐上昨夜的雪往下滑,门前石砖湿漉漉的。冬日天黑得早,等外面看不见人了燕桔就把门关好,外头的柴门更是栓了两道。
两个人晚上吃蒸南瓜、甜酒煮年糕,上回搓的萝卜丸子也蒸了两三个,半个手掌大小。四仙桌下的火盆里换了新炭,两盏灯加了灯罩放在靠墙的长案上面。
屋里昏黄,婶婶跟她念道白日里张娘子那番话,很是不赞同,把她的头摸了摸,感慨道:“等咱们有钱了,倒不必谈婚论嫁。你看看婶婶我,早年嫁人,没个一儿半女,后头丈夫又没了。夫家人都去的差不多,住在这村里孤孤单单的。咱们都是苦命人。嫁过来嫁过去还不是吃苦。”
燕桔给她夹了一块南瓜,上面洒了一点儿糖,入口甜丝丝的。她沉着眉眼,吃饭认真,将婶婶的话听过后安慰她:“咱们燕家虽说人丁单薄,可家底毕竟还在,过好日子不难,不靠男人也过的很好。婶婶你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到时候若真不好我就招婿。”
婶婶也不是没有想过,吃着丸子,给她浇了一勺甜酒,让她再多吃点:“你看看你,入了冬吃的少了,脸上肉都没了好多,这下巴尖尖的,看着好欺负。”
“外面那些混小子坏心思多,你多吃点才有力气跟人打。”
燕桔捧着碗,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也是有些许的难过。
吃过饭后两个人睡一块儿取暖,她侧身看着窗外的雪光,埋怨起自己投胎来,若是生个男身,何必如此。
她母亲是去山上的观音庙求子遇难的,那一天谁知道雨后的山坡要滑下一块土石来,堪堪就在她下山时被埋了,人挖出来就没了气。
她一心要给燕家生个男丁延续香火,结果这般不幸。婶婶把她接回来时伤感极了,两个人一向不搭,她觉得能生就可,谁知道她那么钻牛角尖,又是吃药又是去求神拜佛,这下好了,连命都搭了进去。
这般想着,睡着已是很久后。
家里柴火又快烧完,婶婶出去卖胭脂她就去山上捡柴。燕桔穿上旧衣裳,用桃木梳把头发都梳的齐齐整整。色如秋月,那一双眼眸就是明媚璨烂的星子,这般出门还扣着斗笠,下巴上的绳结随着步子一晃一晃。
山背面是个书院,而山这头连路也无人修,几条斧凿般的沟壑上参天古木无数,裸露的石壁爬了稀疏藤蔓,抬头望去高耸入云,几只白鸟从云里穿过。
山上积雪皑皑,穿行一路,她衣摆都湿了差不多,也不知走到哪里,燕桔坐在一块儿干石头上,昨儿剩的丸子吃了几口,忽听见身后有什么响动。
这个天凶兽多的是在冬眠,更没有蛇,她有恃无恐后仰着身子看石头下面。
一圈儿绿油油的草躲在下面,从中又探出几根枯黄干草,不像是自己长出来的。她心里微微一动,轻轻的再往下看。
石下干燥,大抵能藏下一个儿童。
冬日严寒,燕桔呼了几口白气,见看不着更里面了,翻了个身爬下去,整日里无聊,好奇涌现的太多,不觉就驱使人如此。
半人高的石缝里干草塞得满满当当,隐约飘出血腥气味来。
她扒拉开外面的杂草,呼吸一滞。
因里面一双幽幽绿瞳盯着她,凶猛蛮狠,露出来的獠牙颇具威慑力。
银白皮毛上有血色,燕桔手顿了顿,没敢往里掏。
那一只小狼丝毫不放松警惕,斜躺在枯草上喉咙里开始发出吼声。
若非它受了伤,此刻燕桔一定跑的远远的,可她从这小狼的眼睛里看出一丝期望。
至于是期望她赶紧滚还是期望她滚的更远一些,似乎不必再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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