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万个不回头的方法》 - 魏如萱

易佯利落地合上房门后,便懒懒地倒在床上。此刻他仍由自己的感受发酵,让这久违的、甚至有些陌生的放松无限蓬发。

撒丁岛是了无生趣的丛林,他循例来此消耗他过剩的精力,带着厌倦踏过每一寸熟而生厌的土地,才惊觉,原来太阳底下仍有新鲜事。

而黎谬加,她在睡意昏沉前最后的意识却是 —— 还好有惊无险 —— 偶然相遇的陌生人大抵不会再见,穿出这片丛林,便不该再回望,仿佛扭头便是蝴蝶振翅,风波四起。

再醒来时,已是午后时分。

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切出明暗相间的条纹,像一座由光线铸成的监狱栅栏。

酒精带来的头痛稍缓,但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如同潮水退去后在滩涂留下的厚重淤泥,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四肢百骸。

黎谬加给自己冲了杯冰美式,躲进阳台的角落。日光打在她的脸上,像是一只功率过大的闪光灯将一切过曝。此刻她需要咖啡因,也需要这过曝带来的隐匿感来掩盖她的舔舐和修复。内心那摔得七零八落的秩序急需重新拼凑、粘合。

然而碎片还未补齐、胶还未全干透,就被急促的敲门声再次砸得粉碎。

是他?

她深吸一口气,将脸上的表情压平成一块咖啡饼渣,才缓缓打开门。

站在门外的不是易佯,是邹言。

“加加…”

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 ,昂贵的行李箱立在脚边,与这粗糙随性的环境格格不入。

看到她的瞬间,邹言的眼底亮起一簇微弱的光,旋即被急切和一丝习以为常的埋怨覆盖,“为什么不接电话?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伦敦的事情我可以解释,那只是一个…”

黎谬加将身子倚住门框,没让他进门。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身上,没有惊讶,没有愤怒,甚至没有明显的波动。仿佛他的到来只是一出早已写就的、注定俗套的剧本,此刻不过按时上演。

“不需要了。”

她截住话头,像一堵冰墙,瞬间将邹言所有急切的话语都堵了回去,“结束了。”

“不!”他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手腕生疼,“不能结束!什么都没发生!我和她什么都没发生!只是个意外!”

“意外?”

黎谬加深深地望向他,想要透过那双已然陌生的眼睛再次确认些什么,“所以…你出现在那架飞机上,是意外?这一年来你在视频里的沉默和走神,是意外?那些我打不通电话的时刻,你对她的倾诉和依赖,也是意外?”

“我们就不能放下这些回到过去吗?”

邹言眼圈泛红,仿佛在全情演出,“十四岁到现在…加加,人生有多少个八年?我们之间的一切,难道就因为一个错误,就全都不要了吗?我可以改,我也可以不再见她,我们…”

“可问题不在于她,也不在于那一个‘错误’。”

她语速缓慢,像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冷酷定理,“那些答非所问,就是答案。闪烁其词,就是谎言。沉默不语,就是放手。”

邹言脸色煞白,薄唇翕动,想说什么,却又在她那毫无回旋余地的目光下哑然失声。

“是你先松开的。”

从第一次察觉到他的心不在焉,黎谬加只把它当作情感里的一笔坏账,以为不必催收,提供更多的信用额度,就能掩过一切。

“这么多年来,”她顿了顿,目光似乎飘向了远处蔚蓝的海平面,又似乎哪里都没看,“你的每一次游离,每一次沉默,都是对我的杀戮。”

“而武器,就是我对你的爱。”

邹言像是被无形的重锤击中,“加加…我没有…我不知道会这样…”

“我知道。”黎谬加轻轻接过,甚至带着一丝近乎慈悲的理解,“我知道你不是有意伤害我。但你也的确做出了选择。而现在,我也在做我的选择。”

她终于将目光重新聚焦在他脸上,那里面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彻底的了悟和决绝。

“还是要感谢你,”她甚至微微笑了一下,为这最终宣判盖下无可驳回的印章,“谢谢你让我明白,我的渴求就是我的困厄。”

那声音像一把钝刀,割过邹言、也割过她的心脏。他面如死灰,像是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什么,且永远无可挽回。

所以爱,到底是什么呢?

那年他们读私校,总在下午的最后一节自习课一起逃课,躲在空荡荡的电脑教室里一起读米兰·昆德拉。那时他告诉她,什么是昆德拉式的爱 —— 「在真正爱情的尽头,是死神,而只有一直爱到死的爱情,才是爱情。」

在最灰暗的日子里,她甚至不乏阴暗地想过,如果他们都死了,这功亏一篑的恋情也就算是爱情了吧?

黎谬加的目光掠过阳台上的咖啡,一口未动。此时已经冰块化尽,这杯美式彻底沦为了意大利人口中的涮锅水,浑浊、失味,就像这段已过赏味期的感情。她试图抽回手,却引来邹言更用力却也更显徒劳的最后挣扎。

邹言颤抖着嘴唇似是还想说些什么,一个懒洋洋的戏谑声音斜刺进来,轻巧而精准得切断了紧绷的弦。

“打扰一下二位的哲学思辨?”

易佯混不吝地倚在门框上,似乎刚冲完澡,卷曲的头发湿漉漉地滴着水,只随意套了条沙滩裤,上身的白色衬衣只系了一颗扣子,裸露在外的蜜色肌肤在走廊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健康的光泽。他手里拎着一瓶冰水,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门口僵持的两人,最后落在黎谬加毫无血色的脸上。

“嘿,Bonnie,”他开口,语气自然得像呼喊自家豢养的猫咪,完全无视脸色骤然变得更难看的邹言。不等黎谬加回答,他的目光才仿佛刚刚落到邹言身上,挑了挑眉,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轻佯:“这位是…?”

“Bonnie?”邹言像是被这个陌生又亲昵的称呼刺痛,猛地看向易佯,眼神里充满了惊疑和被侵犯的敌意。他警惕地看着这个半路杀出的、气场强大且明显与黎谬加相熟的男人,语气生硬道:“我是她男友。你是谁?”

“男友?”易佯嗤笑一声,灌了口冰水,才缓缓开口,“看起来更像是前男友吧。”

黎谬加冷眼看着眼前修罗场般的闹剧,那些内心还未拼凑好的秩序碎片仿佛又更稀碎了一些,碎片在震荡中扎进心脏,流出的却不是血,而是恶 —— 一股想要摧毁一切的冲动捕获了她。

易佯不知何时走近,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邹言那张狼狈的脸,最终落在黎谬加身上,带着一种近乎野性的直接,“今天海况不错,下午还潜么?”

他俯身贴近她的耳廓,用恍若恋人絮语般的低沉气声问道,“或者…要我带你去私奔么?Bonnie。”

他压低声音,却完全没防着邹言听见。眼神里满是毫不掩饰的挑衅,说着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秘密。这认知像一根针,瞬间刺破了邹言所有的坚持和幻想。

私奔。

这个词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巨石,骤然打破所有僵持的窒息时刻。它荒诞,不合时宜,轻佻,却又如此诱人。

黎谬加抬起头看向易佯,海风吹起他额前微卷的碎发,他那双棕色的眼睛里有种不管不顾的疯狂,以及…也许是她看错了的、深不见底的理解。她深吸一口气,将手腕从邹言已然松动的手掌中抽出。

“好。”轻声却决绝。

邹言彻底愣住,像是无法理解自己的败北,无法理解这个半道出现的男人是怎么能如此轻易地就说出私奔,更无法理解他的加加怎么会说出那一句“好”。

而易佯已经不再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他极其自然地伸出手,不是询问,而是邀请,掌心向上,带着地中海不容拒绝的浪,涌进黎谬加的心。

是继续留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泥沼?还是抓住这只手,跃入不可知的深海?

黎谬加的视线在这只手上短暂停顿,又转向易佯那双仿佛能吞噬所有光线的眼睛。她想起水下他失去意识的样子,想起他们有过的短暂却强烈的生命联结,想起他叫她“Bonnie”时那种宿命般的引诱。

心跳像失控的潮水般涨落。

她就这样在邹言难以置信的目光中,将自己的手放在了易佯的掌心。他的手指立刻收拢,像是不容反悔,牢牢握住了她,转身走向街边那辆破旧的吉普,甚至没有施舍一丝目光给一旁形同槁木的…前夫哥?

“想去哪儿?”他发动引擎,侧头问她,语气轻松得像是即将开启一场午后漫游。

黎谬加看着眼前被阳光晒得发白的公路,深吸一口气,感觉肺里那些滞重的、关于过去的东西,正在被海风迅速置换。

“随便。”她说,“离开这里就行。”

引擎发出咆哮,吉普猛地窜了出去,车轮卷起细小的碎石,一视同仁地碾过往日的好与坏、苦与乐、忧与愁…最后,统统都粗暴地甩在了身后。

海岸线在道路旁无限延伸,黎谬加觉得自己正在看见时间,它只会一路向前,从不回头。

最终,他们停在了一处荒凉而壮美的岬角。一座造型奇特的、白色圆顶建筑残骸矗立在悬崖尽头,沐浴在金色的夕阳里,像一座被遗忘的神祇遗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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