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不要爱我》 - 陈珊妮

易佯背靠着门,将沉重的身躯压下来,门被猛地撞上,发出不堪重负的抗议,回荡在空荡、冰冷的房间里。这里不像家,更像一个临时的巢穴,一个兽类舔舐伤口的洞穴。空气里弥漫着灰尘和一种独属于异乡客的疏离气息。

易佯一把扯下头盔,甚至没看清它飞向了哪个角落,只听见它“嘭”的一声砸到了什么,随即又砸在了地板上,发出一声重重的滚落声。他的胸腔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拉扯风箱,灼热且粗重。血液在血管里疯狂奔涌,撞击着每一根神经,发出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雷鸣般的鼓噪。失控的野兽正用它最尖锐的爪牙,从他的内部撕扯着他。

躁狂。抑郁。两种极端的力量将他当作战场,反复拉锯。前一秒是想毁天灭地的暴戾,后一秒是坠入冰渊的绝望。而这一切的催化剂,就是那个画面 —— 那个在惨白车灯下,黎谬加与另一个男人相拥的画面!像一张超高分辨率的照片,被烙铁深深地烙在他的视网膜上,每一次眨眼都在重播。

“F**k!”他低吼一声,拳头狠狠砸在身旁的白墙上,指骨传来尖锐的痛感,却完全无法压过内心的海啸。

他像个困兽般在房间里踱步,几步就到了尽头,又猛地折返。混乱,无序。他需要发泄,需要砸碎什么,需要让外部世界与他的内心同步崩坏。

他的手伸进大衣口袋,触碰到一个冰凉、坚硬的小方盒。那个他精心挑选、甚至带着某种可笑幻想的礼物 —— 一条镶嵌着微小月球岩石碎片的项链,呼应着那个该死的月神面纱计划,象征着他妄想叩开她心扉的愚蠢企图。

现在看起来,这只是个绝妙的讽刺。

怒火再次腾起。他攥紧盒子,肩胛与手臂的肌肉紧绷,下一秒 —— 他带着周身的怒火将它抡了起来,想要砸向对面的墙壁,摔个粉碎,就像扔掉那段自作多情的记忆!

动作起于爆裂的冲动,却在最高点猛地顿住。手臂悬在半空,微微颤抖。肌肉因极度用力而酸痛,但那小小的盒子,却重逾千斤。

他做不到。

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缠绕住了他。暴怒的潮水退去,露出底下冷硬且锋利的礁石 —— 他做不到。

手臂无力地垂下。他背靠着生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板上,蜷缩起来。额头抵着膝盖,整个人缩成一团,像是要退回到安全的母体。

理性开始崩溃,情绪像脱缰的野马,拖着他奔向自我诘问的深渊 ——

同病相吸?

创伤共鸣?

多他妈冠冕堂皇的借口!

不过是两个破碎的灵魂在黑暗中本能地靠近取暖,像受伤的动物互相舔舐伤口!一旦阳光出现,秩序回归,她就会回到她光鲜亮丽的世界,那个由邹言那种人构建的、稳定、正确、没有他这种危险变量的世界!

可他现在的愤怒又算什么?如果这想要毁灭一切的嫉恨、痛苦和愤怒,不是爱 —— 那这举起又落下、连一件象征着屈辱的信物都舍不得毁灭的手,难道不是爱吗?

去他妈的同病相吸!

去他妈的创伤共鸣!

他抱着头枯坐在冰冷的地板之上,像一尊被遗弃的石像。直到窗外的天色由最浓重的墨黑,逐渐渗入一丝丝冰冷的鸽灰,直到牛津的轮廓在微熹中慢慢显现,直到第一缕孱弱的晨光勉强爬进窗户,落在他凌乱的发梢和蜷曲的背脊上…他忽然动了。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沙哑、近乎破碎的轻笑,继而笑声变大,变得疯狂又苦涩。

他笑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傻子,一个左右脑互搏的的傻子!

还需要问吗?

这他妈就是爱啊!

是他避之不及、甚至耻于承认,却早已如同呼吸般自然存在的爱。一种毁灭性与建设性并存的、独属于他易佯的、离经叛道的爱。

这认知像一道闪电劈开迷雾,带来的却不是解脱,而是更汹涌的、爱而不得的愤怒之火,烧光了他所有的犹疑和退缩。

他猛地从地板上弹起来,因久坐而麻木的双腿几乎让他摔倒,但他毫不在意。抓起桌上的钥匙,冲出门外。

凌晨五点多的牛津,仍在沉睡的石头之城。寒气刺骨,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路灯在湿漉漉的石板上投下昏黄的光晕,寂静得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

他那辆黑色的Ducati —— 他们的“火箭” —— 安静地立在路边,如同蛰伏的猛兽。他跨坐上去,引擎在咆哮中被唤醒,声浪粗暴地撕裂了黎明前最后的宁静,也彻底撕开了他最后的理智。

目的地,只有一个。

时间退回到数小时前。

门在黎谬加的身后合上,将邹言、那个句号、那阵风驰电掣所带来的寒冷疾风一同关在了外面。公寓里一室暖意,萦绕着倪璟所带来的食物香气和一种女性居所特有的柔和气息。

黎谬加轻靠在门板上,轻轻吁出一口气。不是放松,而是一种极度精神耗竭后的虚脱。大脑试图为今晚的一切贴上标签、归档入库:与过去体面告别 - 完成。但情感的核心区域,却反馈回一片茫然的空白和细微的、无法忽略的颤栗。

那突兀的引擎咆哮声像一道急促的嘶吼,打破了这个本该平静结束的夜晚。

“怎么样?‘句号’画得还圆满吗?”倪璟从客厅一角探出头来,手里还拿着啃了一半的薯片,眼神里闪烁着八卦又担忧的光。她担心黎谬加包裹在冷硬外壳下的心软,担心那“体面”下掩藏着满是算计的挽回。

黎谬加脱掉大衣,动作有些迟缓。“嗯。”她用一个单音节回答,试图终结话题,“结束了。”

但倪璟岂是那么容易打发的。

她走过来,像侦探一样审视着好友的脸:“就这么简单?约会,吃饭,然后他说‘再见’,你说‘保重’?邹言可不是这种走简约风格的人。他没试图…挽回点什么?”她小心地措辞。

“没有。”黎谬加走向厨房给自己倒水,避开倪璟的视线,“他只是想要一个形式上的终结。这很邹言。17岁的邹言。”

“礼物呢?”倪璟眼尖地瞥到桌上那个小钥匙扣,“这什么?怀表?啧,什么意思?让你准时?他还真是十年如一日地热爱规训。”她的话语一针见血,戳破了那份礼物底下隐藏的控制欲。但她不会再在他的世界里准时了。

黎谬加没反驳,只是默默喝水。水温吞吞的,无法驱散骨髓里的那点寒意。

倪璟看出她的心不在焉和疲惫,那是一种从四肢百骸里透出来的倦怠。她叹了口气,收起玩笑的神色,语气软了下来:“行了,不问你了。看你这样子,跟打了一场恶仗似的。去洗澡,然后出来吃点东西。我买了你最爱吃的那家黄油曲奇。”

一种温和的妥协在空气中蔓延。黎谬加感激倪璟的体贴,又愧疚于自己的无法言说。她顺从地去洗漱。

热水冲刷着身体,却无法温暖某处冰冷的内核。脑海里偶尔会闪过书店门口自己生硬的拒绝,还有那声引擎的轰鸣…为什么偏偏是在那个时候?

等她出来,倪璟已经在床上铺好了枕头和靠枕,甚至翻出了一条陪着黎谬加漂洋过海而来的、高中时期的旧毛毯,旁边散落着零食和两杯热茶。“过来,”她拍了拍身边的位置,“girl's night(女士之夜),像以前一样。”

黎谬加的心防在这一刻终于软化了一丝。她走过去,把自己蜷进毛毯里。熟悉的软糯触感包裹了她,带来些许安全感。

“你还记得吗?”倪璟咬了一口曲奇,含混不清地说,“高三那会儿,我最爱等熄灯后趁宿管阿姨查完房,就抱着枕头偷偷钻你被窝里…谁让你那会儿总带各种课外书来学校呢?跟个小书库似的。”

黎谬加终于露出一点今晚真心的笑意:“什么意思?合着你当年跟我挤一张床,是为了我的课外书?”

“那当然!”倪璟理直气壮地点头,随即又笑起来,“……不是啦。虽然书是很大一部分原因!但现在想想,我们窝在那么小一张床上,打着手电,偷偷摸摸看书的那些晚上,真是…太美好了。”她的声音里带着真心实意的怀念。

“是啊。”黎谬加轻声附和,也被拉回了那段时光,“一起读杜拉斯,还有……”

“简·奥斯汀!”两人异口同声,随即相视一笑。气氛变得柔软而怀旧,那些沉重的、无法言说的现实被暂时推远了。

她们又断断续续地聊了些以前的趣事,直到声音逐渐微弱,直到睡意最终征服了两人,她们就那样靠着垫子,裹在同一条毯子里,睡意朦胧。

就在黎谬加的意识即将沉入黑暗边缘时,倪璟的声音很轻很轻地响起,仿佛梦呓,却又清晰得致命:

“那…你还记得我们都很喜欢的那句《傲慢与偏见》里的话吗?”

黎谬加的呼吸几不可查地一滞。

倪璟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背出那句刻在她们青春记忆里的话:

「将感情埋藏得太深有时是件坏事。如果一个女人掩饰了对自己所爱的男子的感情,她也许就会失去了得到他的机会。」

空气瞬间冻结。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撬开了黎谬加的蚌壳,直刺她最不愿面对的核心。她浑身僵硬,无法动弹,更无法回应。

倪璟没再说话,仿佛彻底陷入了昏沉。

黎谬加忽然想到,今夜迈入大门前,邹言对着她的背影夺口而出的那句话:“加加…有时候…不必那么理智。爱就是非理性的…”

黎谬加在漫长的记忆里,回想起邹言的第一次游离 ——

那时他们常常为了同一个原因吵架,她不愿意收他送的那些昂贵礼物,而他则认为那只是爱的表达。直到反反复复的争吵里夹进了另一个身影。可那时的她到底为什么不愿意收那些礼物呢?或许是因为她在害怕,那种被理性的面具遮盖住的害怕。很奇怪。你会因为过于确定的幸福而感到悲伤吗?

那时她想,永远拥有一样东西的唯二方式,就是不拥有,或失去它。

但爱,本就应该是非理性的。要学会输,才有可能赢。

黎谬加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着的,意识在那些盘旋不去的思绪中浮沉,睡眠浅得像一层随时会破裂的薄冰。

房间里安静得只有呼吸声。

然后是 —— 砰!砰!砰!

不是门铃。而是手掌、或拳头,用尽全力、毫无耐心地砸在木门上的声音!像惊雷,像冲锋的号角,像野兽的怒吼!

“啊!”倪璟吓得直接从毯子里弹坐起来,心脏狂跳,“谁啊?!疯了吗!大清早的!”

黎谬加也从浅梦中被瞬间惊醒,心脏狠狠缩紧!

她手脚冰凉地爬起来,裹紧睡袍,一步步挪向门口。透过猫眼,向外望去 ——

是他。

易佯。

头发被晨风吹得凌乱不堪,几缕垂落的卷发分散在额前。眼眶深陷,眼底是骇人的、布满血丝的红,带着室外凛冽的寒气,像刚从地狱里爬出来。

她的脑子一片空白。几乎是出于条件反射的本能,颤抖着手拧开了门锁,将门拉开一条缝隙 —— “易…”

佯字还未出口。

下一秒,一股完全无法抗拒的巨大力量猛地将门彻底推开!门板撞在墙上发出巨响。黎谬加惊叫着被那股力量带得踉跄后退了半步。

不容她有任何反应的时间。他甚至没有看清她的脸,或者根本不在乎!他精准而粗暴地一把抓住她纤细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跟我走!”

他的声音哑得可怕,像是被砂石磨过,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种濒临崩溃的急躁,完全无视了屋内另一个惊慌失措的倪璟,近乎粗暴地将黎谬加从门内拖拽出来!

“你干什么!放开她!”倪璟的惊呼被隔绝在猛然关上的门后。

黎谬加完全懵了。穿着单薄的睡袍,踏着夹脚拖鞋,被他蛮横地拉扯着,跌跌撞撞地下楼。冷风像刀子一样刮过她的皮肤,她却感觉不到,这突如其来的一切令她所有的感官过载。

Ducari像一头沉默的怪兽停在那里。他几乎是将她扔上了后座,又强硬地给她裹上他的外套,甚至没有给她戴头盔的时间,便一脚跨上车,猛地冲了出去!

速度太快。风猛烈地灌进她的眼睛、嘴巴,让她无法呼吸。她只能下意识地死死抓住他腰侧的衣服,指甲几乎掐进布料的纤维里。

几分钟,或是如世纪般的漫长,摩托车急停在一栋熟悉的公寓前。

易佯一言不发地抿着唇,将她从车上拽下来。她腿软得几乎站不住,又被他半拖半抱着弄进楼道,上楼,停在一扇门前。

他一脚踹开了门,将她狠狠拽了进去。“砰”地一声,与他们无关的世界被彻底隔绝。

下一秒,天旋地转。

她被猛地按在了冰凉的门板之上,背脊撞上木头,带来一阵钝痛。没有任何预兆。他的身体紧接着压了上来,如同一座炽热而愤怒的活火山,狂风骤雨般的吻落了下来。

这不是一个吻。这是一场风暴,一场惩罚,一场掠夺。

他的唇舌带着不容拒绝的暴烈和急躁,近乎凶狠地碾过她的唇瓣,撬开她的牙关,探入、纠缠、撕咬,带着一种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的力度。

黎谬加的大脑一片空白。

那些藏在心底的最后的挣扎、恐惧、怯懦,在这个疾风暴雨般的吻里被撞得粉碎。她只能被动地承受着,感受着他滚烫的体温、急促的呼吸、唇齿间那混合着炙热怒火和清冷雪松的、独属于他的气息,以及那几乎让她疼痛的、不容错辨的 —— 爱。

她确定 —— 这份爱早已越过了铀的临界质量,一场几乎要毁天灭地的核爆将她彻底淹没。她没有逃,她迎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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