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的冬季有一种浸入骨缝的湿冷,是像无声的雾气缠绕着哥特尖顶、石板路与每个人的呼吸,最终沉淀在肺叶和眼窝的深处。
但黎谬加更喜欢拉丁语的表述:Sub fumo lumen,烟霾之下必有光亮。但这光亮需要支付代价。她加多了药量,对抗这内在混沌的永续战争,可抑郁却如同盘踞在对面战壕的、永不缴械的敌人。
好在,三月已经悄无声息地到来。
倪璟从两天落地牛津的那一刻开始,就在不断畅想黎谬加的生日计划。公寓的窗户蒙着一层水汽,将外面的世界晕染成模糊的灰蓝色块。倪璟正用手机屏幕的光亮试图驱散室内的沉闷:“…Vaults & Garden的班尼迪克蛋,然后我们必须去爬圣玛丽教堂,天气不好没关系,雾里的尖顶才最有感觉…下午呢?Ashmolean博物馆有个特展,或者我们去哪儿种个树?植树节嘛…”
“哎,你赶紧换衣服,不然这一天的行程可要来不及了!”她的声音活泼,像一串试图点燃湿木的火星,噼啪作响,却难以真正燃烧。
黎谬加蜷在沙发里,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手机屏幕。Instagram。一个共同关注的朋友的昨夜发送的限时动态。意大利,科莫湖。某个依山傍水的奢华别墅里,正在举行一场看似永不休止的派对。
然后他出现了。
易佯。
镜头捕捉到他正仰头大笑,手里攥着一瓶冰镇的Peroni啤酒,水珠滚过他分明的手腕骨骼。他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被水或是汗水洇湿些许,紧贴着他宽阔的肩背和胸膛。身边围着几个面容姣好、身材火辣的男女,光影摇曳,音乐仿佛能穿透屏幕撞击出来。他是画面的绝对焦点,一种原始、热烈、几乎带有侵略性的生命力扑面而来。
这才是他。
其实,早在撒丁岛游艇派对上便已初现端倪。他本该如此的。只要他愿意,他就能轻易成为任何繁华图景的中心。
而她所短暂接触的那个 —— 笨拙地给她发来[社交互动提议]邮件的易佯,在厨房里严格遵照意面SOP进行标准流程烹煮的易佯 —— 或许只是他浩瀚光谱里一个极端而短暂的波段。
仿佛有些不明的什么在啃食她的五脏六腑。罗马的亡命之旅,于他而言,是否只是一场更高阶的、刺激的即兴演出?而她这个看似冷静理智的东方学者,是否只是他丰富收藏里一个略显奇特的战利品?
“谬宝?你有没有在听?”倪璟凑过来,目光瞥到她瞬间熄掉的屏幕,了然地叹了口气,“又在看那些没营养的东西?忘了它。今天你最大,女王陛下,请指示您的生日行程。”
“安静就好。”黎谬加的声音带着晨起的沙哑,像被砂纸磨过,“熵增太快,我需要维持低功耗运行。”
倪璟翻了个优雅的白眼:“你的生日愿望就是把自己活成一个待机状态的CPU?”
然而计划,就是用来破坏的。门铃骤响,清脆,突兀地打破一切。
倪璟挑眉,一边嘀咕一边走去开门:“我买的酒这么快就到了?这效率,我都有点爱上英国佬了…”
门开了。门外站着的不是快递员。
是邹言。
他穿着一件剪裁精良的深灰色羊绒大衣,肩头沾着牛津清晨特有的湿气,发丝一丝不苟,但眉眼间带着跨越时区的疲惫和风尘。他手里没有礼物,只有一个简单的行李箱,立在脚边,像是一个郑重其事的注脚。
空气凝固了几秒。
黎谬加从沙发上缓缓坐直身体,所有的情绪瞬间被压缩进她的硬壳里。防御系统全面启动 —— 分析,评估,警戒。
“邹言。”她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波澜,像一个纯粹的陈述句。
倪璟显然更吃惊,她看看门外的人,又回头看看屋内的好友,瞬间明白了这绝非黎谬加的安排。她下意识地倾身,带点保护姿态地挡在两人之间,尽管她知道这毫无必要。
“生日快乐,谬加。”邹言先开口,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克制,属于曼哈顿会议室又或是飞机头等舱里的那种语调。他的目光越过倪璟,直接落在黎谬加身上,“不请自来,很冒昧。”
“你知道冒昧就不该来。”倪璟忍不住呛声。
邹言微微吸了口气,似乎早就预料到这种待遇。他没有试图进门,就站在那道门槛之外,那是他此刻被允许存在的界限。
“我昨天到的伦敦。今天一早坐火车过来。”他陈述着,没有祈求同情的意味,只是在交代事实,“我来,不是想打扰你的新生活。我知道,我们之间…已经结束了。”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确保其逻辑严密,如同准备一份并购协议。
“我反复在想,我们之间的那些年,无论好坏,它们都真实存过,无论你怎么认为,那都是我最宝贵的一段青春。它值得一个更体面的句号。”
“句号。”
黎谬加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句号。完整。终结。秩序。这些概念对她有着近乎本能的吸引力。混乱的熵增是她抑郁的食粮,而一个清晰的句号,意味着一段混乱的终结,是通往内心低熵态的路径。
她看着他被晨雾浸染的肩头,看着他眼底无法完全掩饰的疲累。他跨越了大西洋,不是为了纠缠,而是为了寻求一个形式上的“完成”。这很邹言,或者说很像那几年的邹言。
她沉默的时间有点长。
倪璟敏锐地捕捉到气氛的微妙变化,她立刻做出了判断。
“哎呀!”她忽然轻呼一声,回身从衣帽架上抓起自己的手提包,“我才想起来,我得去趟市中心的超市,买那个…那个做蛋糕的特殊香料!你们聊,你们慢慢聊!”
她给了黎谬加一个“你自己搞定”的眼神,飞快地挤出门,从邹言身边溜走的同时还不忘推了他一把,顺道儿还把门轻轻带上了。
公寓里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一段沉重得几乎拥有实际质量的过去。
最终黎谬加还是站了起来,“走吧。”她说,语气依旧平淡,“你不是要一个句号吗?”
他们就这样漫步在铅灰色的天光下的街道上,一前一后,保持着微妙的社交距离,像两个拼错团的游客。
或许是为了试图履行他“弥补遗憾”的承诺 —— 他提议去那些牛津明信片上最常见的地方。
在叹息桥下,他拿出手机,为她拍了一张照片。她穿着黑色大衣,围着灰色围巾,身后是赫特福德学院的古老石桥,表情是回不去的疏离,像一座被临时放置在景点前的冷美人雕塑。
“听说这里的毕业生考试前会避免从下面走过,怕沾上坏运气。”邹言努力找着话题。
“概率论的迷信变体。”黎谬加回答,“焦虑的实体化投射。”
他点点头:“和我每次提交巨额交易方案前的情绪类似。”
她没接话。
看,他们依然在两个截然不同的宇宙。他的华尔街,她的理论物理,唯一的交集是都能用数学模型描述,但内核的法则却南辕北辙。
他带她穿过基督堂学院的方庭,辽阔的草坪在冬日依旧保持着惊人的绿意,被古老的建筑严肃地环绕。他们路过那个著名的爱丽丝商店,橱窗里摆满了奇妙的童话周边。
邹言停下脚步,端详了一会儿,推门进去。几分钟后他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小纸袋。
“给你。”他递过来一个黄铜制成的怀表钥匙扣,小巧精致。“《爱丽丝漫游奇境》里的兔子总是担心迟到。这个,希望你以后永远准时,不再为任何人任何事耽搁时间。”
黎谬加接过它。冰凉的金属触感。这是邹言式的关怀:实用,昂贵,且隐含着一套他认为是“正确”的行为准则 —— 高效、守时、不为情绪所困。但她已经不再是那个相信童话故事的女孩。她默默将它放入大衣口袋。一句“谢谢”轻得像叹息。
然后,他们走到了宽街。那座世界上最大的学术书店 —— Blackwell's(布莱克威尔书店) —— 就在眼前。它的招牌并不张扬,却像一块巨大的磁石,吸引着全球的知识朝圣者。
邹言自然地向门口走去,带着一种精英人士对知名地标的例行公事般的探访欲。“进去看看?听说地下书库很震撼。”
黎谬加的脚步钉在了原地。
就是这里。
那本《别逗了,费曼先生》 —— 那个易佯凭借一个小小的价目标签和笨拙的偏执,最终将她从茫茫人海中再次锁定的坐标原点。
这一刻,书店的门楣在她眼中不再是知识的殿堂,而成了一个私密的界碑。界碑之内,封存着一段关于危险、救赎、毁灭与不可言说的记忆。那是只属于她和易佯的、混乱而炽热的宇宙起点。
她突然不想让邹言进去 —— 不想让他一丝不苟的皮鞋踏过那片地板,不想让他理性审视的目光扫过那些书架 —— 那是一种侵犯,一种玷污。
“不了。”她的声音比平时更冷硬几分,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邹言回头,有些诧异:“嗯?”
“里面人太多,”她迅速找到一个借口,视线偏向别处,“空气闷。我不舒服。”
这个借口拙劣而敷衍。工作日的上午,书店里通常安静得能听见纸页呼吸的声音。
邹言审视着她突然绷紧的侧脸和回避的眼神。他或许不理解,但他接收到了她强烈的拒绝信号。他将这归结为她一贯的、难以捉摸的“怪癖”和冷淡,于是从善如流地后退一步。
“好。那就不去。”
他们绕开了书店,就像绕开了一个无声的雷区。黎谬加的心跳在胸腔里沉重地撞了几下,慢慢平复。她终于守护住了什么,尽管她不愿深究那究竟是什么。
晚餐订在高街一家需要提前数周预约的餐厅,不知邹言是在何时又如何拿到的预定。但食物精致,服务无可挑剔,氛围安静得能听见银器碰撞的细微声响。他们交谈,内容局限于最安全的领域:她的研究进展,他的工作近况,牛津的天气,纽约的交通。像一场排练过无数次的、彬彬有礼的外交会谈。
没有提到罗马。没有提到易佯。没有提到那些争吵、眼泪和伤害。那个他们承诺要画上的“句号”,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被一圈线条包裹的空洞。
时间在克制中流淌。临近午夜,邹言礼貌地提出送她回去。
牛津的夜更深了,湿冷变本加厉。街灯的光晕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拉出长长的、模糊的光影。他们沉默地走回她公寓所在的街道。
在她公寓那扇墨绿色的门前,他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她。
“就到这里吧。”他说,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现在,句号算是画上了。”
黎谬加看着他。这个她曾以为会遵循“正确”路径共度一生的男人。此刻站在这里,只是为了给一段庞大而失败的过去,寻求一个形式上的完结。她突然感到一种无力的伤怀,以及一种奇异的释然。
“谢谢你来,邹言。”她轻声说,这句话里或许有百分之十的客套,但剩余的百分之九十,全是真心,“保重。”
他点了点头,然后,似乎觉得这个结局还不够具象化,他迟疑地、近乎笨拙地张开了手臂。
这是一个告别式的拥抱邀约。
黎谬加犹豫一秒,她排斥无意义的肢体接触。但最终还是向前走了一步,允许自己落入这个熟悉又陌生的怀抱。
他的大衣面料冰凉,但很快被体温焐热。拥抱并不紧密,更像是一个象征性的姿势。没有暧昧,没有不舍,只有一种确凿无疑的终结感。像合上一本写了很久但最终发现结局错误的书,像为一座早已废弃的花园轻轻关上它那生锈的铁门。
就在这个拥抱即将结束的刹那——
轰 —— 嗡 ——!!
一声狂暴的、毫无预兆的引擎咆哮声,如同受伤野兽的凄厉嗥叫,猛地撕裂了午夜墨蓝色的平静帷幕。
黎谬加被惊得从邹言怀里猛地脱离,下意识地朝声音来源望去。
只见一道黑色的、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摩托车影,正以一种近乎失控的决绝姿态,从街道尽头猛冲过来!
它的速度快得惊人,车头大灯像两道惨白利剑,笔直地、犀利地、也无比精准地劈砍在她和邹言的身上 —— 那一瞬间,世界被照得刺眼得白,每一个细节都在残酷的强光无所遁形:她惊愕未定的脸,邹言蹙眉的神情,以及他们刚刚分离的、仍保持着拥抱姿态的身体轮廓。
然后,根本不等她有任何反应,那辆摩托车在逼近到某个令人心脏骤停的距离时,猛地以一个近乎粗暴的动作拧转车头,轮胎在地面上发出了极其短暂的摩擦尖啸,随即引擎再次发出那种撕心裂肺的咆哮,载着那个骑手 —— 那个她甚至没来得及看清轮廓,却已在骨髓里感到熟悉的骑手 —— 箭一般地射入另一条小巷的黑暗之中,彻底消失。
一切发生得太快。从巨响出现到消失,可能不超过五秒。
街道重新陷入死寂。只剩下引擎声远去后留下的、更加令人窒息的空洞回声,以及空气里一丝若有若无的灼烧汽油味道。
黎谬加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手心渗出冰冷的汗。她怔在原地,望着摩托车消失的方向,一片茫然。那是…飙车的混混?还是…易佯?
邹言也皱紧了眉头,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野蛮干扰惹恼了:“牛津的治安现在也这么糟糕了吗?简直是疯子!”
黎谬加没有回答。强烈的不安感像冰冷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缠上她的脊椎。那声引擎的咆哮里,似乎蕴含着某种过于具体的痛苦和愤怒,远超普通的交通噪音。
但她很快压下了这荒谬的直觉。她太累了。抑郁的大脑总是倾向于感知到不必要的威胁和关联。这大概率只是一次令人不快的巧合。一个牛津午夜的小插曲。
她转回头,对邹言最后点了点头,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
“我上去了。”
“再见,加加。”
她转身,用微颤的手掏出钥匙,插入锁孔,打开那扇墨绿色的门。
房门轻合,将门外那个刚刚被画上句号的世界,以及那个带着巨大误会、正消失在冰冷夜色中的风暴核心,彻底隔绝。
与此同时,几条街之外。
易佯死死捏着刹车,Ducati在空无一人的小巷里滑行了一段,最终猛地停在一个垃圾桶旁。他一把摘下头盔,狠狠砸向潮湿的墙壁。
“砰”的一声闷响。
头盔弹回来,落在积水里。
他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像是要炸开,眼前反复闪现着刚才那被车灯照得雪亮的一幕:她在那男人的怀里,那个看起来无比“正确”、无比体面的男人。
他原本想做什么?做最后一个祝她生日快乐的人?送上他精心准备的礼物 —— 一条镶嵌着月球岩石碎片的项链,呼应着那个可笑的月神面纱计划,象征着他那可悲的、想要揭开她心扉的企图?
真他妈可笑!
他早该明白。黎谬加,那个冷静、理智、追求秩序的女人,最终还是会回到她本该属于的世界。那个由邹言那种人构建的、稳定、光鲜、没有意外风险的世界。而他易佯,不过是她一次出格的冒险,一段需要被终结的谬误。
撒丁岛的私奔、罗马的日夜、那些近乎撕开裂胆的彼此救赎…原来真的可以轻飘飘地用一个旧情人的拥抱来彻底告别。
一股熟悉的、黑暗的浪潮开始吞噬他。不是愤怒,那是稍早前的感觉。现在是更深沉、更寒冷的东西 —— 是绝望。双相情感障碍的那根指针,正疯狂地从躁狂的炽热一端,砸向抑郁的冰冷深渊。
他靠着冷硬的石墙,慢慢滑坐到地上,手指插入头发,用力拉扯着头皮,试图用痛楚压制那快要将他撕裂的海啸。
牛津的夜雾仿佛披裹住他,如同一件湿冷的丧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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