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冷的雨持续敲打着窗棂,如同某种永无止境的、令人心烦意乱的背景噪音。
易佯公寓的客厅里一室昏暗,只有笔记本电脑屏幕散发出幽蓝的光,映照着他毫无睡意、眼白布满红血丝的脸。
他已经这样坐了多久?几个小时?或者整整一天?对时间的感知在情绪的泥沼里变得尤为迟钝。
屏幕上,是一个他反复点开又关闭的聊天界面。最顶端是“My Myra Bonnie”的名字。最后一条信息,停留在三天前,他发出的那句:「下周有个关于月球车悬挂系统的测试,想来看吗?」
下面,是一片死寂的空白。没有回复。连一个“已读”的标记都没有。仿佛他发出的不是一句邀请,而是一颗投入宇宙的尘埃。
酒精带来的短暂麻痹早已褪去,留下的是更尖锐的清醒和痛楚。Elara的话像毒蛇般缠绕着他的思绪:“她真的能接住你吗?”“重度抑郁的患者,有时很难有能力去真正关心和承载另一个人的情绪世界…”
而黎谬加的反应 —— 或者说,毫无反应 —— 似乎正在冷硬又切实地验证着这一切。
一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沉重感包裹着他,那是抑郁期深重的泥沼,试图将他拖入吞没一切的黑洞。他疲惫至极,每一个细胞都在呼喊着休眠,但大脑却像过载的电路,不受控制地反复播放着那些被拒绝、被忽视的画面。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沉重的虚无彻底吞没时,胸腔里那股蛰伏的、不安的火焰,像是被这极致的绝望和屈辱所点燃,猛地窜了起来!
凭什么?
他做错了什么?他只是…只是想要靠近她,只是…
冰冷的绝望感开始被一种剧烈灼烧的愤怒和委屈所取代。心率不受控制地加快,血液冲刷着血管,带来一种虚假的、沸腾的力量感。那种熟悉的、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向他聚拢、等待被他征服的眩晕感再次降临。
不。他不能就这样沉下去。
他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动作因为过快而有些踉跄。他需要做点什么。任何事情都好!他需要消耗掉这突然爆裂开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能量!
他几乎是扑到电脑前,手指颤抖着,却不是关闭聊天界面,而是疯狂地打开了十几个浏览器标签页 —— NASA的技术文档、工程模拟软件、心理学期刊数据库…他的思维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跳跃着,一个又一个宏大的、不切实际的计划在他脑中迸发又湮灭。他需要工作,需要证明,需要让所有人都看到 ——
思绪狂奔间,公寓的门铃突兀地响了。
尖锐的声音刺破室内的混沌。易佯像一头被惊扰的困兽,猛地抬起头,眼神锐利而警惕。
他走到门禁显示器前。屏幕上,是他母亲,易女士那张冷静得近乎漠然的脸。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燥热,打开了门。“妈。”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刻意挺直了脊背,不让她看出片刻前的颓唐。
易教授的目光在他过分明亮、眼下却带着青黑的眼圈上停留了一瞬,没有任何寒暄,径直迈入室内。
“你看起很疲惫,佯佯。”她陈述道,那关心的语气里隐匿着易佯熟悉的控制。
“只是在攻克一个技术节点。”易佯快速回答,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防御和…炫耀?他需要让她知道,他很好,他很强大。
“嗯。”她不置可否,目光扫过他那一片狼藉、却明显充斥着工作痕迹的电脑屏幕,似乎微微满意。“正好。我手头有一个大型的研究项目接近尾声,关于心理疾病的配偶相关性,现在需要进行数据整理和回溯。数据量有些惊人,涵盖了近一个世纪、全球多地域的样本,超过1480万条记录。”
易佯的心跳莫名地又加快了几拍。精神疾病…配偶…
母亲继续用她那种平铺直叙、不容置疑的学术口吻说道:“最终的数据统计和模型验证工作需要极强的工程思维和心理学背景,你的双学科优势正好匹配。这项工作很繁重,但成果会很有分量。有兴趣加入吗?这对你未来的学术履历会是浓墨重彩的一笔。”
就像一个在沙漠中濒死的旅人看到了海市蜃楼,易佯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一个庞大的、复杂的、足以耗尽他所有过剩精力的项目!一个证明自己价值的机会!一个…或许能让他暂时忘记黎谬加和她那该死的将一切拒之门外的冷漠!
而且,“心理疾病的配偶相关性”…这几个字像魔咒一样吸引着他。一种混合着自毁倾向和病态好奇心的冲动捕获了他。
“当然!”他回答得又快又急,声音因为兴奋而有些变调,“听起来极具挑战性。我需要访问权限和数据库结构文档,现在就要。”
易教授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仿佛对他的这一反应早有预料,“资料我已经发到你邮箱。尽快开始,时间很紧。”
母亲离开后,易佯像被注入了某种强效兴奋剂。他立刻扑回电脑前,登录邮箱,下载资料,打开专业的统计分析软件。躁狂期的精力让他以惊人的速度消化着庞大的数据结构和分析要求。
成千上万行的代码从他指尖倾泻而出,复杂的数据管道被迅速搭建起来。他不需要睡眠,不需要休息,咖啡因和内在燃烧的火焰就是他的燃料。他沉浸在数据的海洋里,那种掌控感、那种从无序中提炼出模式的权力感,让他暂时获得了巨大的满足,几乎盖过了一切。
起初,他是带着一种纯粹学术的、甚至带点挑衅的兴奋在处理这些数据。看吧,所谓的情感,不过也是可以被模式化、被预测、被分析的客观现象!
强大的相关性开始在他构建的模型中出现。一条条回归曲线清晰地展现在屏幕上,惊人的统计学显著性不断冲击着他的视觉。双相与抑郁、焦虑与强迫、创伤后应激障碍与边缘型人格…各种心理疾病之间的配偶关联性,竟强得令人咋舌。
“Patterns…”他喃喃自语,嘴角勾起一丝狂热的笑意,“我就知道!一切都是模式!”
但随着分析的深入,尤其是当他开始研读项目组早已准备好的结论草案和文献综述时,那笑意渐渐凝固在了脸上。
「…跨文化、跨时代(1930s-1990s)的高度一致性表明,心理疾病患者间的相互吸引并非偶然,而是一种基于创伤共鸣、潜意识补偿的、深刻的Assortative Mating同病相吸…」
「…同病相吸这种联结在关系初期往往呈现出极高强度和不稳定性,因其混合了强烈的认同感、激烈的情绪波动与共谋对抗外部世界的错觉,极易被参与者误读为‘灵魂伴侣’或‘命中注定’…」
「…然而,随着关系深入和时间推移,初期基于病理的激情光环褪去,未被妥善处理的创伤内核会相互触发、镜像反射,导致关系满意度呈断崖式下跌,共病率与复发率显著升高,形成难以逃脱的、彼此消耗的恶性循环…模型预测可靠性超过90%…」
这绝对理性的冰冷文字像一把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他记忆的每一个角落。
—— 撒丁岛海底的“生死之交”,难道只是一种吊桥效应?
—— 罗马的“私奔”与失控,难道只是一种创伤性吸引?
—— 牛津图书馆里的“规范场论提取行动”,难道只是他们共谋对抗外部世界的错觉?
还有那些…她突如其来的冰冷退缩,和他自己无法控制的情绪深渊…
一切的一切,仿佛都成了这冷酷结论的完美注脚。他们之间所有的拉扯、所有的甜蜜与苦痛,都被无情地解构、归类、钉上“病理性”的标签,然后扔进了一个名为“统计显著性”的粉碎机里,碾磨得粉碎。
“不…不是这样的…”易佯猛地向后推开椅子,双手刺入他那头凌乱的卷头发里,呼吸变得急促起来,“采样偏差!一定是采样偏差!或者混淆变量…社会经济因素?教育水平?对!一定是这样!”
躁狂期的偏执和不肯认输的特质发挥了作用。他像是疯了,红着眼睛,开始重新检查每一行代码,每一个数据源,疯狂地引入新的控制变量,试图找到一个漏洞,一个可以推翻这个可怕结论的裂痕。
整整一天一夜,不眠不休。但每一次尝试,都只是让结论变得更加坚固、更加无懈可击。数据太庞大了,跨越的时间和空间太过广阔,那惊人的一致性,仿佛一道无法逾越或打破的铜墙铁壁,冷冷嘲笑着他的徒劳。
科学…他一直以来信奉的、用以理解这个混乱世界的理性工具…此刻正用它绝对的、漠视一切的权威,对他进行着最彻底的背叛和处决。
“啊 ——!!!”
他终于还是崩溃,猛地将桌上的咖啡杯扫落在地,伴随着那一声压抑不住的、混合着痛苦和狂怒的低吼,瓷片碎裂的声音在空旷的公寓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踉跄着后退,撞在书架上。看着屏幕上那些依旧冷静显示着的图表和结论,突然就爆发出了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那笑竟还从眼眶里涌了出来。
荒谬!太他妈的荒谬了!
他所经历的一切悸动、狂喜、不安、痛苦…他视若珍宝、甚至愿意为之冒险的感情…原来都只是…都只是疾病的副产物?一场被数据预测好的、名为“同病相吸”的荒唐戏码?
那黎谬加是什么?一个症状?一个他病态投射的客体?她那该死的抑郁,也只是这出悲剧剧本里早已写好的角色设定?
而他自己呢?一个彻头彻尾的、被生理和心理规律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笑话?
易女士,他的母亲…她早就知道!她早就看过这些数据,知道这一切!她是故意的!她用一个他无法拒绝的方式,将一个他无法反驳的“真理”,像一把激光手术刀般,精准而残忍地,插入他最核心的情感信仰!
四面八方而来的庞大情绪淹没了他。他猛地冲上前,想要砸掉电脑,删除所有数据 —— 但手指却在触碰关机键的前一秒,僵住了。
删掉,就可以当作没发生过吗?数据就在那里。结论就在那里。像宇宙间冰冷的物理定律,不会因为他的意志而改变分毫。
一切都是绝对零度的冰流,瞬间浇灭了他体内所有躁狂的火焰,只剩下风一吹就能飘散无影的灰烬。他失去了所有的力气,缓缓滑坐在地,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
完了。
一切都完了。
不是结束,而是从未真正开始过。一切只是一场…基于错误数据的…幻觉。
他忽然想起黎谬加那张总是过分平静的脸,想起她一次又一次的退缩和回避。
“所以…聪明如她,也早就想到了,是吗?”一个扭曲的念头在他脑中滋生,“她是不是也本能地感觉到了这一切的荒谬和没有出路,所以才…才那样对我?”
这个想法是一捧□□,彻底腐蚀了他心中仅存的一点温柔。
爱?那是什么?不过是多巴胺、去甲肾上腺素和一系列错误认知的可怜混合物罢了。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眼神里不再有光亮。他抓起桌上的车钥匙,冲出了公寓门,甚至没有套上一件外套。
引擎的咆哮声在牛津寂静的夜街上骤然炸响。雨幕中他用尽全力拧着油门,仿佛只要速度足够快,就能把那个被数据宣判了死刑的、可悲的自我,远远地抛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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