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那不是我唯一能做的》 - 陈珊妮

窗外开始变得一片金色,太阳照升起,这世界不会为任何人而停歇。黎谬加醒了,或者说,她从未真正入睡。身体的疲惫沉重如铅,但大脑却异常清醒。她躺在自己从小睡到大的床上,却感觉像是躺在陌生的荒原。

敲门声响起,黎谬加没有动。直到门外传来倪璟压低的声音:“谬加?是我,开门。”

她终于起身,赤脚踩在地板上,走去开了门。

倪璟提着一袋还冒着热气的早餐站在门口,一眼就看到黎谬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色和眼底那片深重的青黑。她什么也没问,侧身挤进门,熟门熟路拿出餐盒,将生煎和豆浆摆好。

“先吃点东西。”她的语气不容置疑。

黎谬加顺从地坐下,拿起筷子,动作机械,食物在嘴里味同嚼蜡。

倪璟看着她,叹了口气,“阿姨…怎么样了?”

黎谬加沉默了片刻,“拒绝手术,沉迷于在社交媒体上当她的悲情女主角。”

倪璟给她夹了个小笼包,诧异地抬头,“悲情女主角?”

黎谬加放下筷子,抬起眼,目光有些空洞地望着窗外,像是不想深谈,“我好累。”她顿了顿,像是随口提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易佯…他把我所有社媒都拉黑了。”

倪璟夹菜的手一顿,眉头紧紧皱起:“所有?电话呢?”

“一样。”

“这混蛋!”倪璟低骂了一声,随即又迅速冷静下来,她了解黎谬加,此刻的平静之下必然是惊涛骇浪。她沉吟片刻,眼睛一亮,“或者…你可以发邮件给他?工作邮箱,他总不能也拉黑吧。”

黎谬加微微一怔。邮件。她默默拿出手机,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滑动,点开邮箱App,新建邮件。收件人栏,她凭着记忆,输入了那个曾傻傻给她发来约会请求邮件的地址。

该说什么呢?她不知道。好像所有的解释在“拉黑”这两个字面前都显得苍白可笑。她的手指悬在虚拟键盘上,久久没有落下。脑海中闪过的不是委屈,不是质问,而是那些易佯曾经造访她世界的点滴。

一个念头,如同暗夜中兀自点亮的一颗星,骤然清晰 —— 薛定谔的猫。

她低下头,指尖开始轻触屏幕。

收件人: Clyde.Y

标题:一个思想实验

正文:

在一个封闭的盒子里,有一只猫,以及一个随机触发的毒气装置。在盒子被打开观测之前,猫既是死的,也是活的。

她停了下来,凝视着这几行字。然后,她又加上了最后一句,将选择权抛出:

你有兴趣成为那个观测者吗?还是让这只猫在你的世界里,永远处于生死叠加的混沌?

指尖悬在发送键上,有一秒钟的迟疑,随即毫不犹豫地按了下去。邮件带着那个著名的思想实验和她未言明的所有挣扎与勇气,消失在网络的洪流里。

“发了?”倪璟问。

“嗯。”黎谬加将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桌上,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

倪璟看着她,知道此刻再多问也是无益,只祈求那位祖宗能赶紧回信。

“对了我托人问了一下,最近有个针对阿姨这种分型的临床新药,数据还不错,就是入组条件比较苛刻,对基础身体状况有要求…但我看阿姨状态不错,可以去试试。”她详细地说着打听来的信息。

黎谬加安静地听着,偶尔点一下头。她的冷静让倪璟稍稍安心,又隐隐觉得不安。这种平静,不像风暴后的安宁,更像风暴眼中心,那种足以吞噬一切的、极致的死寂。

吃完早餐,倪璟又叮嘱了几句,确认黎谬加状态尚可,不至于做出什么极端事情,才忧心忡忡地离开。

门关上的瞬间,公寓里重归死寂。黎谬加脸上的最后一丝表情也褪去了。她站起身,没有停留,径直走向书房。她从抽屉里拿出沈美萍所有的病历、影像报告、诊断书,厚厚的一叠,像沉重的判决书。

她坐在书桌前,开始极其有条理地整理。按照时间顺序,病情发展,将资料分类、排序。然后,她拿起手机,点开与黎文博的微信对话界面。上一次对话,还停留在他敷衍的“在开会”。

她没有称呼,没有寒暄,像一台执行指令的机器,开始输入:

“以下图片是沈美萍女士截至目前的全部病历及瑞金医院专家团队的最终治疗建议,根据诊断,病情已不容拖延。”

“现有两种方案 —— 方案A:你负责联系并承担其在瑞金或同等私立医院的全部顶尖治疗费用,包括手术、质子重离子放疗及上述提及的靶向药临床申请。同时,治疗期间,你需保证每周至少四天居家,履行法定配偶的陪伴义务。”

“方案B:你在外面的那温馨一家三口的照片和视频证据将会出现在校长及政教处的办公桌上。”

“请于今日18:00前明确回复你的选择。逾期未复,视为默认选择方案B。”

她将整理好的资料,分门别类地拍照,作为附件,点击发送。

他们是不善言辞的父女,当无法开口时,邮件或信息就成了他们沟通的终点,这是从青春期时就建立的一种默契。十四岁的黎谬加会想到这一天吗?这默契最后的模样,竟是女儿对父亲的拔刀相向,是一个谈判者对另一个谈判者的最后通牒。

她站起身走向客厅,沈美萍依旧蜷在沙发里,手机屏幕的光映着她精心装扮却遮不住一丝执拗的脸。

黎谬加在她面前站定,声音平稳地听不出一丝波澜:“妈,有一种新的靶向药,临床试验阶段,对你这类型效果很好…”

沈美萍头也不抬,手指飞快地划着屏幕,语气厌烦:“不去!说了多少遍了!”

黎谬加没有像往常那样与她争辩,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着这个沉迷于自身悲剧叙事而无法自拔的女人。几秒后,她用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语气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是吗?那真是可惜了。你昨天发在小红书上的那张‘Day 16 坚强’的自拍,滤镜用得真好,完全看不出病容。底下那些夸你勇敢、漂亮的评论,你看了一遍又一遍吧?李太太是不是还特意打电话来,夸你是她见过最坚强的女人?”

沈美萍划动屏幕的手指猛地僵住,脸色瞬间煞白,难以置信地抬起头,嘴唇哆嗦着:“你…你偷看我手机?!”

“我不需要偷看。”黎谬加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就像你了解我一样,我也很了解你。你需要观众,爸爸的冷漠是你的布景,我的劝说…也不过是你剧本里增加冲突的桥段。你需要这场病,需要它带来的同情和关注,甚至多于你需要健康本身。”

她微微歪头,看着褪去亲情滤镜后的的母亲的真实面目:“用命来换掌声,妈,你这票价,定得太高了。”

沈美萍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脸涨得通红,羞愤、恐慌、被彻底剥开伪装的难堪让她浑身发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但是,”黎谬加向前走了一步,拉开了与沙发、与母亲的距离,“我的戏份,到此为止了。”

“治疗计划我都规划好了,另外我会帮你请一个专业陪诊,至于要不要治疗,要不要手术,你自己想清楚。”

她无心欣赏沈美萍脸上那精彩纷呈的、混合着震惊和一丝被拆穿心事的愤怒的表情,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再次拿出手机,登录网银,她将黎文博过去给予的、以及自己名下的大部分积蓄,转入了一张新办理的银行卡中。然后,她开始罗列清单:

·周一到周三:瑞金医院,术前检查与评估。

·周四:专家联合会诊,确定最终手术方案。

·下周一:手术日。

·术后第二周起:根据恢复情况,开始质子重离子放疗预约。

·同步:提交临床新药申请资料……

她联系了一家专业的医疗陪诊服务机构,预付了费用,将治疗规划和时间表发了过去,并设置了每完成一个步骤,机构需向她指定的邮箱发送确认信息。

她不是在祈求母亲活下去,而是在为一个拒绝自救的人,铺设一条理论上最可能通往生路的轨道。这是她作为女儿,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也是她作为黎谬加,与过去那个试图情感绑架、相互折磨的家庭,做的最后告别。

做完这一切,窗外已是夕阳西沉。她走到窗边,看着落日将黄浦江染成一条昏黄的血带。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黎文博的回复,很长,充满了被要挟的愤怒和最终不得不低头的屈辱。毫无意外,他选择了方案A。

黎谬加飞快地浏览完毕,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直接左滑,点击了“删除”。

她在暖融融的冬日夕阳里翻看小时候的相册,每一张照片里小小的她都表情严肃。她一直以为她有一对相爱的父母、幸福的家庭,以为自己被毫无要求的爱着,可原来在那些幼年照片里早已初现端倪 —— 是怎样的孩子才会不爱笑呢?

或许人的成长,就是要以精神弑父与弑母为代价,她终于亲手完成了,

她是黎谬加,可此刻,她也是Bonnie。

观测者尚未到来,但猫,已不在乎箱外的世界。她俐落地合上相册,厚重干脆的最后声响,清脆得像一个时代的句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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