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佯不知道自己躺过了多少个时钟的轮转。他在床上保持着几乎同一个姿势已经许久许久,久到仿佛能清晰地感受到床垫下方的弹簧在左侧第三根肋骨下方形成的凹陷。
大部分时候脑海里空空荡荡,像一台没有接通电源的电脑,那因程序错乱而发烫的主板在他强制关机后逐渐冷却。拉黑一切,切断思绪,并沾沾自喜这一切的行之有效。
偶尔他会数天花板上的裂纹。主裂纹从左上角延伸到中央,像一条干涸的河床,旁边延伸出十七条细小的分支。可为什么每一个裂缝里都在钻出他极力回避的影象?
手机在床头柜上反反复复的震动,屏幕明明灭灭,是他窗帘紧闭的混沌世界里唯一转瞬即逝的光。他发誓想要抬手,却只能一次次目睹那手臂重重垂下,直到屏幕熄灭,光再次抛弃他。
昏沉间他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在西西里的乡间,他独自一人切割着一条蚯蚓,眼看着它一分为二,越变越多。抑郁正是这样的蚯蚓,爱也是蚯蚓,试图斩断,却越生越多。
时间像是跳了帧。某一天深夜他突然发现自己正站在黎谬加公寓的楼下,身上只穿了件薄卫衣,脚上踩着室内拖鞋,左脚鞋带松了,像条死蛇拖在地上。他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来的,又是怎么过来的,记忆从那张凹陷的床上直接跳转到这里。抬头望去,那扇窗户漆黑一片,像被挖掉眼珠的眼眶。
他在寒风中打了个哆嗦,才发现自己一直在发抖。许是因为冷,又或者,还有一种从骨髓深处渗出来的不同于失温的极寒。那是身与心同时降临在严冬,他无力抵挡这凛冽的巨风,只好直直倚向楼宇的墙壁,又缓缓滑落,仍后背重重砸在冰冷的地面上,砸出一声闷响。
空气里有尘土的味道,还有一种铁锈似的腥气,可能是从他自己的牙缝里渗出来的。脚步声在靠近。“先生?你还好吗?”一个带着东欧口音的男声问。
易佯闭着眼,像是没听到,脚步声迟疑了会儿便远去了。他能感觉到身下的水泥地正在慢慢吸走他体内仅存的热量,但他懒得动弹。
记忆里与黎谬加有关的一切都在重新显色,他刻意制造“重遇”的那晚,并肩看着这片小镇的万家灯火正与眼前的星空重叠。而渺小的我们啊,不过是宇宙的新陈代谢。
直至天光微熹时他才用胳膊肘撑起上半身,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让他气喘吁吁,长久未进食带来的晕眩,令他不得不扶住沿路的路灯杆前行。
回到公寓,他径直走向卧室,甚至没脱鞋就直接倒在了床上。鞋底带进的碎石硌在床单下,但他无力理会。床单已经一周没换了,散发着绝望的酸腐气。
厨房水槽里的外卖餐盒堆成了摇摇欲坠的塔楼。最顶上那个透明塑料盒里,剩了一半的炒面已经发硬,油凝结成白色的脉络,像某种地质标本。他不记得是昨天还是前天,他曾试图咽下一点什么,但食物在嘴里似乎变成了木屑,咀嚼的动作让他下巴酸疼。最后只好重又吐回盒子里,看着那些被唾液浸湿的面条慢慢沉底。
手机又响了,电话铃声缠扰着神经,执着地响着,一遍,两遍,像一只不肯放弃啄食窗玻璃的鸟。他把头埋进枕头深处,但铃声像钻头一样往他脑仁里钻。最终,他伸手摸索着抓到手机,看也没看就划开了接听。
“喂?”那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生锈的铁管。
“Clyde!你到底怎么回事!全世界都在找你!”是Eric,项目组的同事,“人因工程模拟的核心算法出了问题,我们试了所有常规排查方法...”
易佯呆愣地听着,那些术语像是从很远的水下传来。他盯着床头柜上那半杯水,水面上漂浮着细细的灰尘,像一群微型水母在跳舞。
“...如果下周前不能解决,整个项目进度就要...”
“把数据发我邮箱。”他哑哑地说了一句便挂断了电话。
易佯知道自己现在就该从这该死的床上爬起来,去开电脑,但身体像是被钉在了床上,每个关节都灌满了水泥。
最终,他滚下床,膝盖撞到了床头柜,发出一声闷响。他没理会疼痛,摇摇晃晃地走到书桌前,掀开笔记本电脑。等待开机的过程中,他盯着黑屏上映出的自己 —— 面色灰败,眼窝深陷,像一具被遗忘在停尸间的尸体。
邮箱界面弹出来,未读邮件的数字惊人。他滑动鼠标,手指在触摸板上打滑 —— 手心全是冷汗。忽地,他的目光骤然定住、聚焦。是幻觉吧?一定是幻觉。否则他怎么会在一堆项目邮件中看到了她?
来自Myra.Li。是黎谬加。
旁边跟着标题:一个思想实验。
他的手开始发抖,几乎无法操控鼠标,他试了三次才成功点开那封邮件。却又在网页加载的刹那,大力地推了一把桌角转动椅子背过身去,仿佛阅读这封邮件就是一种投降,一种败北。
可他最终还是投降,还是败北。
邮件的内容很短,他反复读了五遍。每一个词语都混合着呼吸,扯得他胸腔发疼。
“薛定谔的猫...”他跟着喃喃自语,大脑一片混乱。她邀请他成为观测者,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他死寂的颅内激起尖锐的回响 —— 去找她,现在,立刻,马上。他要知道答案,要打开那个该死的盒子!
他奋力从椅子上站起来,却又重重摔落下去。世界在晃动、旋转,但他不管。
外套。他需要外套。护照。他的目光在凌乱的房间内搜寻,大脑发出指令,但身体的动作却像是不听指令的劣质提线木偶。
终于,他踉跄着走到公寓门前,颤抖得伸出手握住了门把 —— 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微微一颤。拧动。该死的,赶紧拧开!
门锁发出“咔哒”一声轻响,终于开了。
心跳在擂鼓,一下一下,敲散他最后的力气。拉不开,他竟连一扇门都拉不开。
他从未有过一刻这样憎恨他的双相情感障碍。抑郁锁住了他的关节,凝固了他的肌肉,他感到双腿发软,膝盖不受控制地颤抖,几乎要跪倒在地。仅仅是站在这里,维持着开门的姿势,就已经让他气喘吁吁。
他憎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大脑在尖叫着“去找她!”,身体却漠然地背叛着他的意志。
“砰!”
他几乎是摔坐在地上,瘫软着大口地喘着粗气,像一条被冲上岸的濒死的鱼。
颓丧中,他想起了床头的药片。如果他还想有机会成为那个“观测者”,如果他不想让那只“猫”在他的世界里永远处于混沌的叠加态,他必须要从抑郁的囚禁中越狱。
他跌跌撞撞地爬回卧室,吃力地拧开瓶盖,倒出四粒白色的药片,背靠着床沿注视着它们。药片就这样躺在手心里,像是捧着一把微型的月亮。
他起身去厨房接水,发现最后一个干净杯子也脏了。杯壁上挂着干涸的咖啡渍,像一幅抽象的地图。于是他直接对着水龙头喝了一口,将药片全数吞下。水顺着下巴流进衣领,冰凉的感觉让他有了一丝清明 —— 不能带着这样糟蹋的自己去见她。
浴室镜子里的人让他停顿了片刻。头发油腻地贴在额头上,像被泼了油的羊毛。胡子已经冒出了一片青茬,让他的下巴看起来像是生了锈。最陌生的是那双眼睛 —— 布满血丝,瞳孔涣散,像是被人用力摇晃过的雪花玻璃球。他拧开水龙头,用手接了点水拍在脸上,水珠顺着下巴滴进积着污垢的洗手池,在池壁上画出蜿蜒的轨迹。
牙膏挤在牙刷上,但他只是站在那里,看着薄荷味的膏体一滴一滴落在陶瓷面上,形成一小堆渐渐坍塌的白色尖塔。这个动作持续了多久?可能是三分钟,也可能是十分钟。时间像漏气的轮胎一样缓慢塌陷。
第四天早上,他发现自己站在淋浴喷头下,水是冷的。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牙齿打着颤,皮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关掉水,用毛巾胡乱擦了擦身子,毛巾掉在地上,他也没捡。镜子上蒙着一层水汽,他用手抹开一片,看见自己的眼睛依然空洞,但深处有什么东西在搅动。
第五天,他洗了衣服。把堆积如山的脏衣服塞进洗衣机时,他靠在机器上感受着滚筒转动的震动。那震动传遍全身,有一种奇怪的安抚作用,像是被人轻轻摇晃的婴儿。
第六天,他出门了。尽管只是到街角的便利店。阳光刺得他眼睛发痛,他买了一份三明治,在回来的路上就撕开包装咬了一口,咀嚼了很久,像在嚼一块皮革,但还是咽下去了。这是一个小小的胜利,小得可怜,但也是胜利。
收银员找零时,他试着笑了一下,脸部肌肉僵硬,感觉像是戴着一个不合尺寸的面具。
第七天,他订了机票。填写个人信息的时侯他的手还在微微发抖,但已经能准确均速地敲击键盘了。当订单确认页面跳出来时,他感到一阵虚脱,像是刚结束一场漫长的赛跑。但他已经无法再等待更多,他甚至无比急切得渴望躁狂期的到来。
第九天,他终于站在了人声鼎沸的浦东机场,灯光太亮,照得一切都像是过度曝光的照片。令人眩晕的白噪音令他感到一阵恶心,不得不数次停下脚步,深呼吸。
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机身被手心的汗浸得有些潮湿。手指在拨号图标上方悬停,指甲边缘有啃咬的痕迹,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然后,他按了下去。
“嘟 ——”
“嘟 ——”
周遭的人声鼎沸在那一刻全部褪去,世界缩小到只剩下耳畔这个单调的音节,为什么等待音那样的长?他站在人群中央,却感觉自己像一座孤岛,正等待着一座不知会不会落下的吊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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