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谬加的问题还在冰冷的空气里悬置 —— “这样的我,你也喜欢吗?”
她红着一双眼睛看着易佯,看着他紧促的眉头逐渐舒展,随后从鼻腔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几乎是气音的轻笑。日光透过玻璃窗落在他深邃的眼底,那里漾着一种她看不懂的、复杂而汹涌的情绪。
他低下头,凑得极近,鼻尖轻蹭着她的鼻尖,用一种刻意压低的、带着他标志性痞气与调笑的嗓音,慢条斯理地反问: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喜欢你?”
黎谬加愣住,大脑像是生锈的齿轮,卡在了这句话上。她预想了无数种他可能给出的沉重或温柔的回答,唯独没有这一种。她烧红了耳根,握着拳头,气急败坏地就朝他胸口捶去。
“你…!”
手腕在半空中便被轻而易举地截住。
他的手掌宽大,温热,带着干燥的粗糙感,将她纤细的手腕牢牢圈住。那力道不重,却带着一种不容挣脱的绝对掌控。他顺势将她再次往怀里一带,笑声在她耳边放大,低哑而愉悦,震得黎谬加耳膜发麻。
“这就生气了?”他贴着她的耳廓低语,热气拂过她敏感的皮肤。
黎谬加挣扎了一下,徒劳无果,便放弃了,干脆把发烫的脸颊埋进他带着寒气的大衣里,闷声骂了句:“混蛋…”
易佯收紧手臂,笑声渐歇,楼道里重归寂静,只有两人交织的呼吸声。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再次开口,声音里的戏谑褪去,换上了一种她从未听过的、近乎沉郁的平静。
“我的家庭,也没好到哪儿去。”他的下巴轻轻蹭着她的发顶,“一个有着意大利黑手党背景,习惯用暴力解决一切的父亲。一个出身英国老钱家族,理智到近乎冷酷的心理学家母亲。他们离婚时,我居然觉得世界终于清静了。”
黎谬加在他怀里安静下来,不再动弹,只是静静地倾听。
“我…”他顿了顿,仿佛耗费极大的力气,“我还遗传了易女士的双相情感障碍。躁狂发作的时候,我觉得自己能撬动地球,几天几夜的不睡,无处发泄的时候就会满世界跑,滑雪,赛车,跳伞…还有潜水。那时候觉得,好像只有靠近死亡才能感觉自己还活着。”
他的手臂无意识地收紧,勒得黎谬加微微蹙眉,但她没有推开他。
“抑郁期嘛,”他嗤笑一声,带着自嘲,“你懂的,一滩烂泥。觉得一切都是虚无,爱是大脑分泌的骗局,承诺是荷尔蒙作用下的胡言乱语。我一度坚信这一点,直到…”
他停顿了很久,久到黎谬加以为他说完了。
“直到在撒丁岛遇见你。”他的声音变得极轻,像怕惊扰什么,“真的很没有道理,你是我唯一能观测到的,违反我所有理论和信条的存在。”
他微微松开她,双手捧起她的脸,迫使她抬起眼睛与他对视。他的眼神深邃得像夜海,里面翻涌着坦诚、脆弱,以及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爱。但…你知道我现在想做什么吗?”
黎谬加抬眉,静待他的下一句。
“我想把你抓回罗马,和你一起伸手进那个可笑的真理之口。”
“Bonnie,” 他又一次这样喊她,声音却庄重而清晰,“如果我是一道无解的难题,是霍奇猜想,是黎曼假设…你,愿意做那个解题的人吗?”
他将自己最不堪、最混乱的内核,化作了一个学术隐喻,如同她当初抛出“薛定谔的猫”一样,将选择权,以同等的重量和方式,抛还给了她。
黎谬加望着他,心脏被一种巨大的、酸涩的柔软填满。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抬起手,轻轻覆上他捧着自己脸颊的手背。指尖微凉,触碰到的皮肤却一片滚烫。
就在这时,她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她微微后退,易佯顺势松开了手。她掏出手机,是陪诊人员发来的信息,“已经送阿姨回家了,但看阿姨的意思似乎还是不能接受手术和化疗。”
黎谬加看着屏幕,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指尖飞快地移动,回复了三个字:“知道了,麻烦你了。”
干脆,利落,不再掺杂任何无用的情绪。她该对他人的人生“放手”了,即便那个人是她的母亲。
将手机放回口袋,她深吸一口气,甩开心头所有的烦扰微笑着抬头:“还好我最擅长解题。”
“走吧,易大少爷第一次来上海?想吃什么?本导游请你。”
易佯挑眉,很配合地接话:“外滩?米其林?”
黎谬加却摇头:“没意思。带你去个地方。”
黎谬加带着他走出医院,融入熙攘的人流。她本想直接带他去那家藏在巷子里的老店,易佯却停下脚步,看着不远处一片看起来管理森严、建筑风格西化的校园区域。
“那是学校?”他问。
黎谬加点头:“嗯,国际学校,我从小学到高中都在这儿读。”
“去看看。”易佯拉着她的手,不由分说地朝着红砖墙走去。
然而,穿着制服的保安面无表情地将他们拦在了紧闭的雕花铁门外。“抱歉,非本校师生及预约人员不得入内。”
两人对视一眼,没有坚持,也没有太多失望。
“那就…走走吧。”易佯紧了紧握着她的手,牵着她,沿着学校外围高大的围墙,慢悠悠地踱步。
“你们学校管得还挺严的。”
“对啊。还有很多乱七八糟的规定,像是不能带零食啊,不能留长发呀…好多好多。”
“所以你以前都是短发?”
“嗯~为了臭美有一阵我还把头发剪得特短,就像男生那样,每天早上都要提前半小时爬起来洗头涂发蜡。”
…
黎谬加不确定自己就这样和易佯绕着校园的围墙走了多少圈,但她确定一定比忠孝东路走九遍还要多。易佯的手指始终与她的紧紧交缠,仿佛要用脚步丈量一段他无法参与的过去。
直到夕阳将他们的身影长长的投在地面,黎谬加终于带着他拐进了一条烟火气十足的弄堂。七拐八绕后,在一扇不起眼的、甚至连招牌都没有的木门停下。
“就是这里。”
推门进去,里面空间不大,只摆着五六张旧木桌,却坐满了人,喧闹而温暖。空气中弥漫着浓油赤酱的诱人香气。系着干净围裙、头发花白的奶奶正端着盘子,一眼就看到了黎谬加,脸上立刻绽开慈祥的笑容,用带着浓重口音的上海话迎上来:
“哎呦,囡囡!长远勿来了嘛!小言…”
奶奶的目光落到黎谬加身后高大挺拔、气质迥异的易佯身上,后面的话戛然而止,脸上掠过一丝了然的尴尬,随即又笑起来:“好好好,来了就好。”
易佯面上依旧挂着得体的浅笑,眼神却几不可查地暗了一瞬。
黎谬加似乎浑然未觉,拉着他在一张靠墙的空桌坐下,神态自若地对奶奶说:“奶奶,我这不是来了嘛。”
“好,好。”奶奶慈爱地看着她,又悄悄打量了一下易佯,“还是老样子?”
“嗯,老样子。”黎谬加点头,熟练地拿起桌上简陋的茶壶,给易佯倒了一杯大麦茶。
不多时,奶奶便端着冒着锅气的一道道菜上来。是地道的本帮菜,浓油赤酱,味道绝佳,他不时看着黎谬加低头认真剥着油爆虾的样子,看着她与奶奶自然交谈时流露出的熟念,碗里红烧肉却仿佛掺了一丝醋味。
这顿饭易佯吃得心不在焉。
“你酒店订在哪里?”从苍蝇馆子推门而出,黎谬加盘算着送他回去的方向。
易佯停下脚步,转过身,对着她,无辜地摊开双手,示意了一下自己身上那个唯一的、看起来没装多少东西的LV旅行袋。
“不知道。” 他语气坦然,甚至带着点理直气壮的耍赖,“除了我这个人,几乎什么也没准备。”
黎谬加怔住,借着路灯仔细看他,这才发现他风尘仆仆,除了这个随身的旅行袋,确实没有任何行李。一种难以言喻的鼻酸涌了上来 —— 他是怀着怎样破釜沉舟的心情,就这样一无所有地追了过来?
她叹了口气,拿出手机:“我给你订。”
“能住船舱里层小房间的人,应该也不会想要呆在浦东这种高耸冰冷的酒店套房里吧?”
于是她为他选择了建业里嘉佩乐酒店。办理入住时,她对易佯解释:“梧桐树下,才是真正的上海。”
她想把她心中最有底蕴也最真实的上海分享给他。
易佯能清晰地感觉到,她正在为他一点点打开那封闭已久的蚌壳,允许他进入她的世界,她的城市,她的记忆。这让他心头微暖。
刷卡,进门。
厚重的房门在身后“咔哒”一声合拢,黎谬加刚想开口说些什么,比如问他觉得房间怎么样。下一秒,便被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将她拉了过去!
易佯双手托起她,轻而易举地将她整个人抱离了地面。黎谬加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搂住他的脖子,双腿本能地环住他,以一个极其亲密的姿势挂在了他身上。
昏暗的灯光下,她对上他那双骤然变得深沉的眼睛,里面清晰**地写满了占有。
“你放我下…”
未尽的话都被一个带着明显惩罚意味的吻堵了回去。
不同于楼梯间那个安抚的拥抱,也不同于撒丁岛那个带着海水咸味的“初吻”。它充满了侵略性,带着一种近乎啃咬的力道,强势地撬开她的牙关,深入,纠缠,仿佛要通过这种方式,确认她的存在,覆盖掉所有不属于他的痕迹。
黎谬加不想去想他是哪根经又不对劲,这不重要。她睁着那双大大的眼睛,咪蒙着看着他长长的眼睫,本能的回应。
易佯抱着她几步迈上楼,来到床边,动作却在她陷入柔软羽绒被的瞬间,奇异地温柔了下来。他撑在她上方,气息粗重,眼底的风暴稍稍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渴望与珍视。
“我吃醋了。”
黎谬加一瞬间想到了奶奶那句“小言…”,想要发笑。
他看着她微微红肿的唇瓣,泛着水光的眼睛,再次低下头,这一次,吻得缓慢而缠绵,带着一种无声的询问与确认。
黎谬加在他的吻里,彻底放松下来,像一艘终于找到港湾的船。她的蚌壳,在这一刻,为他敞开了最柔软的内里。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9章 《送你匕首》 - 蛙池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