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The Great Escape》 - Patrick

晨光像个小偷,悄无声息地透过格子窗潜入套房,顺着地毯爬上宽敞的双人床。黎谬加在久违的暖光中抖动睫毛,缓缓醒来。

易佯的手还暖暖地扶在她的心口,她转过身,回抱住他,将头埋进他的胸口倾听他的心跳。沉睡中的他收敛了平日里所有的危险不羁,眉眼舒展,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这种毫无防备的模样让她不舍退出怀抱。

但她不能放任自己沉溺。理性在催促她必须回去一趟。

她轻手轻脚地挪动身体起身,生怕细微的震动惊扰了他。脚尖触及软绵的地毯,她回身,静静看了他一眼,拿起床头酒店专用的便笺纸和笔,写下:

「回家一趟,醒来告诉我。」

她将字条放在床头柜,用他那块百达翡丽压住,确保他一定会看到。

套上昨日那身沾染了医院消毒水和街头寒意的衣服,她像是重新披上铠甲,缓步下楼,轻轻带上套房的门。

黎谬加迈进家门时阿姨正在厨房准备早餐,细微的碗碟碰撞声是这寂静空间里唯一的活气。

甫一进门,主卧的门就开了。沈美萍走了出来,身上是一件质地精良的墨绿色丝绒睡袍,衬得她的脸愈发苍白得豪无血色。她上下打量了下黎谬加,眼神像掺了上海梅雨季的湿冷。

“还真是有样学样,”她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带着刻骨的寒意,“你爸不着家,现在你也不着家了。怎么,是觉得我这个病人碍着你们父女俩逍遥自在了?”

黎谬加换鞋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如同没有听见。她早已习惯于生吞所有的恶语,但这种无视却激怒了沈美萍,或者说,无论黎谬加如何回应她都已决定了要发泄她的怒火。

她跟在黎谬加身后,絮絮叨叨,将对丈夫的背叛、命运的不公、身体的病痛…所有所有生活的苦涩都化作细密冰冷的绣花针,一股脑地刺向女儿的脊背。

“我这病啊,就是被你们气出来的…要不是为了你,我何必跟你爸忍气吞声到现在?现在好了,你们都翅膀硬了,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等死…”

黎谬加径直走进自己房间,反手关上门,将那令人窒息的声音隔绝在外。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腔里却依旧堵得厉害。

为了她?

何其可笑的母爱。

她快速脱下身上的衣服,打开衣柜,手指掠过一排素色的衣物,最终停留在一套黑色的羊绒连衣裙和一件剪裁利落的黑色长风衣上。黑色是她最好的保护色,能吸收所有情绪的光线,不露痕迹。

迈出房门时,沈美萍已经坐在客厅沙发上,手机里外放着某个情感博主尖锐的声音,正在控诉婚姻与家庭的虚伪。见黎谬加这身打扮,沈美萍眼皮一掀,顿时蹙眉:

“又要去哪?这个家就这么让你呆不住?”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表演式的悲愤,“穿得一身黑,我还没死呢!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咒我?”

黎谬加的手已经搭在了大门的金属门把上,冰冷的触感直透指尖。她握住门把的手顿住了,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几秒钟的死寂。

她还是回身,目光平静地落在母亲那张因愤怒和病痛而扭曲的脸上。

“妈,如果你执意要把自己置身受害者的位置,那你就只能做一个受害者。”

说完,她不再停留,快步将这剧场独留给她的母亲。

她站在电梯前,看着不断跳动的数字应和着她平稳的心跳,那颗心好像已经不再因为这一切而起丝毫的波澜。

回到酒店,套房内依旧静谧得如同时间停滞。空气中还残留着易佯身上那股淡淡的、带着雪松与烟草气息的须后水味道。雪白的大床上,他依然保持着之前的姿势沉睡着,仿佛她的短暂离开只是一场幻觉。

黎谬加轻轻放下随身的小包,动作轻得如同猫科动物。她极度渴望走向那张床,渴望埋首于他温暖的颈窝,用他的体温驱散自己从里到外的冰冷。这个念头如此强烈,几乎成为一种生理性的疼痛。

但她没有。

她只是站在卧室中央,远远望着他安睡的轮廓,然后,几乎是强迫自己一步步走向卧室一侧的格子窗户。

窗外,是石库门的红墙与爬满墙面的凌霄花。

她是那样爱着这座城市。爱它梧桐掩映下的喧闹街道,爱它黄浦江上吹来的微风,爱它空气中飘散的咖啡香气,爱它夜幕里的万家灯火…这里的每一寸肌理,都烙印着她的童年、她的成长、她往日人生构建的起点。

可她又是那样地恨着它。恨它像一座华丽的牢笼将她牢牢困顿其中,动弹不得。她像一枚被强力磁场束缚在固定轨道上的电子,既依赖于这庞大体系的稳定运行,又无时无刻不渴望着一次彻底的、不顾一切的量子隧穿,逃离这令人窒息的能量壁垒。

她就那样站着,背影单薄。易佯真开眼时,视线最先捕捉到的,就是那样一个沉郁的背影。

这让他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攥了一下,不疼,却带着一种闷钝的酸胀。他没出声,蹑手蹑脚地起身,脚步轻缓地靠近她,像是生怕惊扰了画中人。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可能什么都没发生。抑郁的到来毫无道理可言。

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在这里。重要的是,他也在这里。他们在一起。

他从身后用一种不容置疑又包含柔情的力道将她整个人圈进怀里,胸膛贴上她微凉的后背,下颌轻轻抵在她的颈窝。他刚睡醒的体温很高,像一块温暖的烙铁,霎时驱走她周身的冰冷。

黎谬加在他靠近的瞬间身体有片刻的僵硬,像是受惊的动物,但随即,便任由自己靠向这个唯一的热源。

时间在静默中流淌。

许久,久到黎谬加几乎要融化在这片寂静里,易佯低沉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带着刚醒时的沙哑,却异常清晰,像投入古井的石子:

“我们私奔吧,Bonnie。”

不是邀请,而是决定,是宣言。黎谬加转过身看他,她要如何不爱他?他是黎谬加过于秩序的人生里唯一的旁生枝节,是她过于标准化的轨道上唯一的分叉出的自由。

易佯的行动力向来惊人。

不到一个小时,一辆亮红色的保时捷718已经停在酒店的门口。顶篷在他漫不经心的操作下缓缓打开,完全无视了上海四月乍暖还寒的阴霾清冷。

黎谬加被他塞进副驾,系安全带时,她看着他那张在冷风中更显轮廓分明的侧脸,又好气又好笑地开口:“神经,这个天开敞篷?”

易佯偏过头,嘴角勾起一个她熟悉的、带着点邪气和肆意的弧度:“呼吸不畅的时候,就需要一点狂风。”

他俯身,替她确认安全带卡扣锁紧,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衣襟,眼神专注而危险,“坐稳了。”

引擎发出低沉的咆哮,跑车如离弦之箭汇入车流。湿冷的空气瞬间变得凌厉,像无数把无形的小刀刮过脸颊,吹得她长发狂魔乱舞,几乎睁不开眼。所有的声音 —— 城市的噪音,内心的杂音 —— 都被狂暴的风声撕碎、掠夺。

仪表盘上的指针不断攀升,两旁的建筑飞速倒退,模糊成流动的色块。这种纯粹的、物理性的刺激粗暴地剥夺了她思考的能力,将她从虚无的牢笼里强行劫掠出来。

她紧紧抓住车门上的扶手,指节泛白,却在某一刻,忽然松开了力道。她闭上眼睛,感受着风穿透身体,仿佛要将那些沉郁、悲伤、愤怒,都一并吹走。

易佯跟着导航,车子最终驶离繁华市区,穿过略显荒凉的郊区,最后停在一条漫长的、延伸入海的堤坝前。堤坝的尽头,矗立着一座红白相间的灯塔,孤独地守望着灰黄色的海面。

他下车,从后坐拿出刚在路过的7-11买的关东煮和几罐冰啤酒。

海风呼啸,吹来咸腥的湿气,让黎谬加的衣袂翻飞。海浪奋力拍打着堤坝两侧的混凝土消波块,溅起冰冷的水花,零星落在黎谬加的脸上,那是她不曾涌出的泪。

他们爬上灯塔基座外围的水泥栏墩,并肩坐下。易佯打开装着关东煮的袋子,热气在冷空气中氤氲出一小团白雾。他将一次性杯子递给她,里面是滚烫的汤和大串的鱼丸。他又拉开一罐啤酒,自己喝了一口,然后递给她。

黎谬加捧着温热的杯子,指尖慢慢回温。她小口喝着汤,看着远处海天一色的混沌。易佯就坐在她身边,安静地喝着酒,没有试图用言语填充这片寂静。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场巨大的安慰。

她拿起那罐冰啤酒,指尖传来刺骨的凉意。喝了一口,冰冷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与胃里的热汤形成奇异的对冲。她忽然想起什么,侧头看向他。

“在吃药的话,不能喝酒吧?”她的声音被海风吹得有些散。

易佯明显愣了一下,随即,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漾开真实的笑意,越来越浓,最后化作一阵低沉而愉悦的大笑。他仰头又灌了一口啤酒,喉结滚动,然后看向她,眼神里是混不吝的坦荡:

“原则上是不行,”他顿了顿,笑意未减,“但你知道的,我们这种人,一般没什么原则。”

“我们这种人”。

黎谬加无法否认这一刻心底的悸动,她爱惨了这一归类。他们是同谋,是共犯。

随即她也跟着笑了起来,从一开始的低声轻笑,到后来不可抑制的、前仰后合的大笑。笑声飘散在海风里,带着一种疯癫的、破罐子破摔的畅快。是啊,他们这种人。两个被病理和精神创伤标记过的灵魂,两个在正常人秩序之外徘徊的异类。原则?那是对活在阳光下的、健全灵魂的要求。

易佯仰头灌下最后一口,将空了的啤酒罐捏扁,随手放在一边,目光投向遥远的海平线,那里的云层似乎透出了一丝微光。他的侧脸在灯塔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沉静。

“有时候,”他的声音混在风里,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力量,“太过理智,反而偏离了心的方向。”

心的方向。

是啊。她的心,从撒丁岛他睁开眼望向她的那一刻开始,从那条摇曳驱向罗马的船舱底层开始…从医院楼道里的那个密不可分的紧紧拥抱开始…她的心早就偏离了由公式、定理、规训构筑的安全轨道,她无法阻挡也不想阻挡自己越过这洛希极限,她只想义无反顾地撞向他的星球。

她坦然地将头靠在他坚实的肩膀上,这个在冬日海边带她私奔的疯子,这个与她共享病理秘密的同类,这个一眼就能看穿她所有伪装的观测者。

这一刻,逃亡本身即是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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