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Margins》 - Thomas Brinkmann

闹铃响起的时候,易佯先于黎谬加伸手。长长的臂膀约过她来到另一侧的床头摁掉闹铃,又顺势箍住她,“再睡会儿。”

黎谬加很想沉溺于这个怀抱,躲在这平静无波的暴风眼中,可摧枯拉朽的一切还是要到来 —— 今天是复诊日。

她轻轻从易佯的怀抱中退开,“我得去医院了,你再睡会儿。”

瑞金医院乳腺外科的诊室内,空气里消毒水的气味浓得化不开,像某种透明的、粘稠的胶质,阻碍着呼吸。专家团队展示了放疗联合靶向药的方案,试图用一堆“五年存活率”、“局部控制”、“副作用管理”的术语,包裹住一个家庭内部早已溃烂的脓疮。

“我不同意化疗,更不会手术。”沈美萍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病态的、维护身体“完整”的执拗,仿佛那被癌细胞侵袭的胸前几两肉,是她作为女人最后的勋章与堡垒。

黎文博在一旁不吱一声,她的父亲是个懦夫,她早该知道的,正如他不愿承认他对她的伤害,那伤害就好似不存在一般。

黎谬加还能说什么?她无法拯救一个一心要溺毙的人。她深吸一口气,在医生略显尴尬的沉默中轻声开口:“那就先按这个方案执行吧。”

她的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异常清晰,也异常孤独。这是一个人对一整个家庭惯性沉默的抗争,更是她的决定 —— 她曾在圣经中读道,“若是你的右眼叫你跌倒,就剜出来丢掉。宁可失去百体中的一体,不叫全身丢在地狱里。” —— 她无法劝说她的母亲剜掉癌变的□□,正如她无法劝说她的母亲舍弃腐坏的婚姻,于是她只能像切除阿喀琉斯之踵般在心里亲手告别她的母亲。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随即推开。易佯走了进来。

他显然来得匆忙,黑色高领毛衣外随意套着件深灰色风衣,发丝被外面的风吹得微乱。但他一出现,整个房间的气压都仿佛改变了。他太高,太醒目,混血的面孔带着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凌厉精致,像一幅伦勃朗的油画突然闯入了一幅工笔水墨。

“这位是?”主任医生有些疑惑。

“易佯。”黎谬加介绍,声音平稳,却感觉到自己的指掐进了掌心,“我男朋友。”

沈美萍和黎文博闻言,倒是突然有了多年夫妻的默契。两人的目光几乎同时钉在他的身上,脸色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了下去。黎文博则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审慎,像在打量一个突然闯入的异常变量。

“男朋友?”

沈美萍嗤笑一声,“谬谬,你现在交朋友倒是越来越‘国际化’了。”她刻意加重了“朋友”两个字,带着毫不掩饰的贬损,“我们这种家庭,怕是高攀不起您这样的…洋派人物。”

易佯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走到黎谬加身边,手自然地、带着安抚意味地轻轻搭在她后腰,这个动作却几乎直戳沈美萍的肺门。

“小言要是知道你现在这么…这么不自爱,不知道该多心疼!”

沈美萍将矛头重又转向黎谬加,“我在这半只脚踏进鬼门关,你倒好,带着个不清不楚的人来气我!你是嫌我死得不够快,非要给我演这出洋相看看?”

字字句句,毒液四溅。

为什么?

黎谬加想,为什么她的父母,他们的容颜日渐衰老,可那股透穿她、搅动她、撕裂她的力量却一丝一毫都未曾衰退?

有一瞬间黎谬加不知自己身处何处,眼前只剩闪烁的噪点,心脏仿佛被紧紧攥住,只剩窒息般的钝痛。

易佯察觉到她的手在不自觉地颤抖,“Myra?”

他攥紧她的手,目光带着凌厉的寒意瞬间沉了下去,直直射向对面,那里面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一种近乎野蛮的护短和警告。

沈美萍被他看得呼吸一窒,竟一时忘了词。

易佯揽住黎谬加的肩膀,半扶半抱地带着她转身就往外走。他说不出一句客套话,也不想管那什么劳什子社交礼仪,他的世界里只有怀里这个无声崩溃的女人。

“你们…”沈美萍在他们身后气急败坏。

黎文博也终是察觉到了些许不对劲,忍不住开口:“易先生,谬加现在情绪不稳定,我们需要…”

易佯却连一丝停顿都没有,徒留一个冷硬的背影和一句砸在凝滞空气里的话:

“但她不需要你们。”

黎谬加像一具被抽走了所有筋骨的玩偶,蜷缩在酒店沙发最深的角落里。她死死地咬着嘴唇,双臂紧紧环抱住自己,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无法自控的手还在持续施虐,她是一个连双手都无法控制的废人。

易佯没有试图安慰,他倒了杯温水,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然后走到窗边,拉开了所有的窗帘,让外面灰白的天光完全涌入。他背对着她,站在那里,像一尊为她隔绝外部世界的沉默哨兵。

时间在静默中粘稠地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黎谬加蜷缩的姿势微微放松,呼吸不再那么破碎,易佯才缓缓转过身,走到她面前,单膝蹲下。

他抬起眼睛看她,“想不想试着…跟我聊聊?”

黎谬加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但那是一种默许。

他伸出手,掌心向上,是一个无声的邀请。她冰凉的指尖迟疑地、轻轻地搭了上去。他合拢手掌,用自己温热的掌心包裹住她的冰冷。

“闭上眼睛。”他引导着,带着一种催眠般的魔力,“呼吸…放缓。感受你的身体内部,在最深处…有一股力量。”

黎谬加依言闭上眼,黑暗取代了视野里灰白的光。她向内探寻,在一片情绪的废墟和理性的残骸中努力感受着。

“你看到它了吗?”他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那股支撑你到现在,让你即使破碎也能一次次重组的力量…它是什么形状?什么颜色?”

在她的内视之眼中,一片混沌开始凝聚。它不是光明的,不是温暖的。它是一片深沉的、流动的黑暗,像未被观测的暗物质,像宇宙诞生前的奇点。

“…黑色。”她的声音干涩,轻到几乎像是耳语,“液态的。没有…固定的形状。”

它可以成为任何形状。

可以是保护她的坚硬铠甲,也可以是吞噬伤害的无底深渊,更可以是此刻,在她血管里奔涌的、愤怒与决绝的河流。

“很好。”易佯的声音平稳,不带丝毫评判,“现在…让这股力量长大,它会长成一件具体的事物,你看到了吗?”

“树。一棵树。”

在西伯利亚无尽的雪原上,铅灰色的天空低垂,与白色的大地在地平线相接。寒风呼啸,她和她的力量就生长在这里。一棵枝干是近乎黑褐的、光秃秃的,没有任何树叶的修饰与伪装,树干却异常的粗壮。它就伫立在那,不是挺拔昂扬的姿态,而是以一种倔强的、弯曲的、与所有的风雪融为一体的姿态。

她感受到它的根茎正在向下,向着最深暗也最寒冷的冻土深处疯狂地、绝望地、又充满生命力地扎下去,像要抓住大地冰冷的心脏。它的枝丫在狂暴的风雪中剧烈地摇摆,发出呜咽,却不曾折断。它吸收的不是阳光而是刺骨的风,它沐浴的不是雨露而是摧残的风雪。

一个宿命般的念头涌入她的她脑海 ——生长在西伯利亚的树无法在四季如春的大理存活。令我日渐粗壮成长的不是光,而是黑暗。黑暗的命运选择了我,而我也选择拥抱这黑暗。

这就是我的力量。

她猛地睁开眼,胸腔剧烈起伏,仿佛刚刚真的在暴风雪中呼吸。那双总是过于理性、甚至有些冷漠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一种奇异的光,像是吸收了所有黑暗后,自身开始发出的、幽暗的辐射。

易佯依然蹲在她面前,静静地看着她。他什么也没问,只是握紧了她的手。

手机刺耳的铃声尖锐的打破了这一刻的平静,屏幕上跳动着“邹言”二字。不用怀疑,黎谬加几乎可以确定这是她母亲的手笔。

易佯嘟着嘴表达不满,却还是留给她独自的空间:“我去楼上的露台透口气。”

她颔首,随即接通电话。

“加加,”邹言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伯母给我打电话了…她很担心你,我也…我很担心。我知道我现在没立场说什么,但医疗资源方面,如果你需要…”

“谢谢。”黎谬加平静地打断他,“不必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邹言似乎没想到她会拒绝得如此干脆,仿佛在割断最后一根与过去相连的丝线。

“伯母…哭得很厉害。”邹言斟酌着用词,语气里带着一种不赞同的沉重,“她说家里现在这样的情况,你还…带别的男人去刺激她。她觉得心寒,活着…也没什么意思,做手术也没什么意义了。”

黎谬加握着手机的手指倏地收紧,她并不悲伤,也不是委屈。她觉得一种被一种极度荒谬的恶心和愤怒兜头罩住了。隐匿于身体某处的黑色力量不再安静地流淌,而是在沸腾,在咆哮!

沈美萍不仅自己要站在受害者的位置上,她还要精心搭建一个舞台,把所有人都拉上去,逼迫着他们按照她写的剧本演出。而她,黎谬加,被分配的角色竟是一个忘恩负义逼死母亲的不孝女。

“所以,”黎谬加气急反笑,“是我逼得她不想活了?”

邹言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似乎被她话里尖锐的刺到,“加加,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这个时候,或许你应该…”

“我应该怎样?”黎谬加不想再浪费时间听那些翻来覆去的妥协求全,“回去跪下来求她,告诉她我错了,我不该有自己的生活,不该爱上除了你们认可的人之外的任何男人,然后乖乖回到她为我设定好的、所谓正确的人生轨道上,直到像她一样,把自己也活成一场悲剧?”

她深吸一口气,那股黑色的力量充盈着她的肺叶,给予她前所未有的决绝:

“邹言,你听好。她可以选择用疾病绑架所有人,那是她的自由。但我也有自由不接受。”

说完,她直接掐断了电话。没有片刻迟疑,抓起风衣,奔出了酒店。

推开那扇可笑的家门时,沈美萍正靠在沙发上敷着面膜,似乎是没想到黎谬加会来得那样的快。短暂的慌乱后,眼神里重又浮起一股预料之中的掌控感。

但她对上的,只是黎谬加那双冰冷燃烧的眼睛。

“你给邹言打电话了?”黎谬加开门见山,声音不大,却像鞭子一样抽在安静的空气里,“因为我不做手术?我带着男人把你逼得不想活了?”

沈美萍愣住,显然没料到她会如此直接尖锐。她下意识地想开口,想用惯常的哭诉和道德谴责反击。

但黎谬加没有给她机会。

“妈。命运对你真的很仁慈,才会让你在六十岁的年纪还依然那么天真。”

她放缓了语气,让沈美萍一度以为自己稳操胜券,却未料下一句便被毫不留情地剖开了所有虚伪的脓疮:

“你唯一的筹码也不过是我对你的爱而已。我给你的。你又凭什么觉得可以把你的痛苦绑在我的身上,让我陪你一起下沉呢?”

沈美萍霎时定住,嘴唇哆嗦着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黎谬加看着她,眼神里连最后一丝温度也褪去,她一字一顿地宣告最终判决 ——

“你就留在你的悲剧里,做你永远的最佳女主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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