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后,易佯没有询问,指节自然地潜入黎谬加的指缝,牵引着她走向小巷更深的皱褶。那里连月光都吝啬。
一段若有似无的爵士乐,像狡猾的蛇,从一扇毫无标识的地下室的门缝里渗出。他按了按门铃,对讲机里传来一个粗哑的声音。易佯对着摄像头漫不经心地吐出几什么,门“咔哒”一声开了。
眼前是另一个维度的罗马,烟雾缭绕。高耸的穹顶空间下挤满衣着考究的人群,像一锅煮沸了的资本与**混杂的浓汤。舞台上,一支爵士乐队进行着即兴的神经漫游。
易佯为她点了杯酸口的酒,精准命中黎谬加的喜好。自己则靠在一旁斑驳的墙上,手指垂在墙面,无意识地敲击,合着隐秘的节拍。他的目光扫视全场,不像是游客好奇的打量,更像是一种…巡视?然后定格某个角落里的阴影区域,眼神温度骤降,锐利如冰锥。
一个穿着剪裁合体深色西装的男人穿过舞动的人群朝他们走来,像一把刀切开黄油。他无视了黎谬加,直接对易佯低语,意大利语又快又急,如同加密的电报。
易佯听着,脸上是程式化的平淡,偶尔颔首。最后,他略有不耐地回了一句,“不是现在,不是这里。”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
那男人抬眸看了黎谬加一眼,像是用X光扫射一件货物,评估着她的价值与风险。然后,他像从未出现般,悄无声息地退回了阴影的母体。
易佯拿起酒杯猛灌了一口,之前那层玩世不恭的镀膜彻底剥落,露出地下紧绷的、带着戾气的金属芯,仿佛暴风雨前徒然下降的气压。
“走吧,”他起身,避开她的视线,声音有些生硬,“没意思。”
沉重的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里头的沸反盈天,将所有刺耳的、不和谐的声音猛地掐断。属于罗马夜晚的微凉空气从四面八方涌来,浓浓的新鲜劲,却丝毫没能稀释易佯周身散发出的低压。
黎谬加不打算做任何问询,她不是那种相信将不快倾诉就能减半的人。过往的人生令她得出 —— 情绪是贴肤的刺青,而非可共享的披肩,窥探他人的阴影是一种不体面的越界。
何况她深谙他们互相触碰的边界。
回程的Vespa骑得近乎自杀。发动机的轻噪不再是自由的咏叹调,而是压抑的咆哮。他在古老的街巷里毫不减速地压弯,车身倾斜到近乎贴地的角度,黎谬加不得不死死抱住他精瘦的腰,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如同溺水者紧紧抓住浮木。
凉风刮过脸颊,为清醒的思绪残酷留白。那个西装男人鹰隼般审视的眼神,和易佯那句强硬回绝在她脑中盘旋,织成一张危险的、看不透的蛛网。
Vespa猛地刹停在天井,引擎熄火后的寂静如图真空,沉重得令人耳鸣。
他率先下车,没有看她,用钥匙捅开公寓门。屋内一片黑暗,只有窗外罗马的夜光像偷窥者般渗入,反手关门的“咔哒”声在寂静中响得像子弹上膛。
下一秒,黎谬加甚至没来得及开灯或说上一句什么,就被一股巨力猛地摁在了冰凉的门板上。
吻铺天盖地而来,带着酒吧里未散的烟酒气味和一种直白而粗暴的破坏欲。这不是**,是宣泄。
牙齿磕出细微的刺痛和铁锈般的腥甜,他的手如铁钳般锁住她的手腕,几乎要捏碎骨骼,另一只手粗暴地探入衣摆,掌心的灼热烙铁般烫在她冰凉的皮肤上,激起一阵源于恐惧而非情动的颤栗。
“Clyde…”她挣扎着偏开头,急促呼吸里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惧和不满。
他动作顿了一下,黑暗中,他的棕眸似是变了颜色,像两簇幽深的火,紧紧锁住她。借由窗外的微光,她清晰地看到他眼底某种陌生的、近乎狂躁的情绪在翻涌,平日里的闲适荡然无存。
“怎么?”他的声音低哑得厉害,滚烫的呼吸喷在她的颈侧,很快又恢复了一贯的戏谑口吻,“Bonnie…也会被吓到?”
他一语双关。
刻意用那种低沉缓慢的语调念她的专属名字,手指却更加用力地揉捏着她腰间的软肉,带着一种鉴赏物品般的、令人不适的力道。仿佛要将所有无法对外界发泄的烦躁和黑暗,尽数倾泻在她身上。
黎谬加僵直着身体,心跳如失控的马达,本能的危机感尖叫着让她逃跑。她试图推开他,却撼动不了分毫。但这无声的抗拒,还是透过相触的肌肤清晰地传递了过去。
易佯的动作猝然停住。
像是突然断电的机器,所有的暴烈瞬间凝固、收回。他喘着粗气,额头抵着冰凉的门板,就停在她的耳侧。黑暗中,只剩下他沉重的呼吸声和她如擂鼓的心跳。
几秒钟死寂的僵持。
然后,一切都发生了逆转。
他身上那种骇人的破坏力如潮水般退去。钳制着她手腕的力道缓缓松开,取而代之的是他指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忏悔的轻柔,摩挲着刚才可能弄疼她的地方。
他的吻再次吹向她。
却已截然不同 —— 不再是掠夺,而是探索,不再是撕咬,而是夏夜晚风的轻拂。
从她微肿的唇瓣,落到惊惧未散的眼睑,再到她隐秘着内心沟壑的耳廓…他变得无比耐心、无比细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像是一个无声的道歉,一点点熨平她方才的恐惧和负气。那是一种极致的温存与缠绵,比之前的暴烈更具穿透力,也更能瓦解一切心防。
黎谬加像一艘在暴风雨后突然驶入无风带的小船,因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而懵然无措。
她不想思考。人一旦思考起来,人生就会变得复杂,而她不就是为了短暂逃离那纷乱如麻的旧毛线团才来到罗马的吗?于是身体先于意志做出了反应,她无力抵抗这诡谲的温柔,甚至回报以更缱绻的回吻,一种名为柔软的驯服。
易佯有一瞬间的游离 —— 苏维埃火山喷发的熔岩流淹没一整个庞贝城时,那炙热的岩浆也一定这样温柔地流淌过。
他紧紧地圈着黎谬加,下颌抵着她的发顶,直到熔岩冷却。他们凝固其中,如同一尊岩浆所铸的古罗马雕塑,谁也没有退开谁。而在这尊雕塑内里,是两颗黑曜石般同频共振的心。
次日,午后。阳光慷慨地洒满特拉斯特维莱的街巷,仿佛昨夜的一切都只是一场高烧般的幻梦。
易佯看起来已恢复如常,甚至比平时更显懒散几分,穿着简单的白T和一条卡其色长裤,靠在Vespa上等她,仿佛只是个的那个带女友的本地闲散青年。
他载她来到科斯梅丁圣母教堂,著名的真理之口就匍匐于此。游客长龙蜿蜒,一对对男女等着将手伸入那张古老石面孔的嘴里,进行一场关于忠诚的公共表演。
易佯显然无心加入。他拉着她绕过人群,走到教堂对面的白色喷泉池旁,毫不在意地坐在了地上,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看,”他递给她一个刚买来的Gelato(冰淇淋),是开心果和提拉米苏口味双拼,“比把手塞进石头里有意思多了。”
阳光暖融融的,喷泉的水声淅淅沥沥。他们看着对面熙熙攘攘的人群,像在观看一场无声的戏剧。一对年轻情侣夸张地表演着害怕和誓言,女孩笑倒在高个子男孩怀里。
“赌一杯Espresso,”他懒洋洋地开口,“那男生发誓永远爱她时,心里在想昨晚游戏里没通关的Boss。女生…女生在想这张照片要是po上IG能收割多少个赞。”
他的语气带着惯有的嘲弄,对爱情的嘲弄。
黎谬加毫不在意。她仍然相信爱情的存在 —— 不过,只是一个极小概率的存在。没心没肺地舔了一口冰淇淋,很甜,她眯着眼睛看着另一对即将上前接受审判的中年夫妇,丈夫小心翼翼地将手放入石口,妻子其略显拘谨。
“根据社会心理学,”她玩味又认真地开口,“公开做出的承诺会增加对承诺的遵守概率,哪怕最初并非完全自愿。那位先生…或许是在试图用这种仪式感,来加固他内心摇摆的秤砣。而他的妻子…表情欣慰但肢体疏离,可能更期待的是仪式结束后去街角那家精品店买下她看中的那只手袋 —— 那是她衡量确定的另一种砝码。”
易佯侧头看她,挑眉,似乎被她的冷静分析取悦了:“哇哦,艺术家也有锋利的一面嘛。所以,爱只是多巴胺和社会规范的副产品?”
“你的版本里甚至没有爱,只有谎言和自欺。”黎谬加迎上他的目光。
“彼此彼此。”他笑了,那笑容在阳光下显得有些晃眼,却又莫名易碎。
游戏继续。
他们轮流为过往的男女编派故事,一个比一个更愤世嫉俗。他们理性解构,将爱情、誓言和忠诚放在显微镜下,剖析得支离破碎。这像是一场冰冷的竞赛,看谁更能彻底地剥开温情表象,直视其下可能存在的荒诞与虚无。
直到一对白发苍苍的老夫妇慢慢走过去。他们没有拍照,只是老先生很自然地将手放入石口,老太太站在一旁,安静地看着他,布满皱纹的手轻轻搭在他的另一只手臂上。几秒钟后,他拿出来,对她笑了笑,她也笑了笑,然后两人便搀扶着,慢慢地走开了。
或许再冷酷的爱情杀手也无法不为这一幕动容。没有满是演技的激动,没有刻意为之的拥抱,没有只言,没有片语。
只有易佯和黎谬加同时掉落在地的沉默,以及身后那喷泉的淅沥嘲笑。
过了好一会儿,易佯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几乎融在水声里:“也许他们所有的誓言都是真的 —— ”
黎谬加略有不解地看向他。
他望着那早已空无一人的巨石面孔,眼神有些飘忽地补充道,“在说出口的那一秒。”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像一枚针,精准地刺入了黎谬加心脏某处柔软的缝隙。它承认了誓言的虚幻,却又赋予其刹那间绝对的真实,一种近乎悲壮的浪漫。
她没有说话。只是低下头,看着手中早已化作一滩的Gelato。融化了,但那甜味曾切地实存在过。
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幽长,交叠在晒得发烫的地面上。在这场爱情虚无的辩论似乎没有胜者,但也没有输家。
他们坐在这里,分享过同一个冰淇淋,看着一片风景。在所有的虚构和真理之间,这似乎成了唯一确凿的真实,如同那只为一瞬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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