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的灰蓝色光线尚未完全驱散第勒尼安海的雾气,渡轮像一头疲惫的困兽,低沉地鸣笛,缓缓靠向港口一个不甚起眼的泊位。易佯带着黎谬加,从一个避开主流旅客的通道提前下了船,像两滴悄然融入罗马晨昏的水银。
码头上,一个穿着沾有油污工装裤、仿佛刚从某台机器腹腔里爬出来的男人,对易佯递过一个心照不宣的点头,便将一把钥匙凌空抛来,划过一道短暂的金属弧光。
易佯接住,动作流畅得像肌肉记忆。他带着她绕过停车场,脚步停在了一辆奶油色Vespa前。漆面略显斑驳,像一块被岁月啃食的奶油蛋糕。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 —— 《罗马假日》里那永不落幕的甜腻夏天,在此刻照进现实。
“抱紧。”
他跨上车,发动机响起一阵不算悦耳却充满浪漫余韵的嗡鸣。
黎谬加依言坐上后座,手臂环住他的腰,手掌下是他腹部坚实温热的肌肉线条。Vespa窜出码头,清晨还有些微凉的风瞬间迎面而来,吹散所有残存的昏沉睡意。
他们穿行在并非明信片上的宽阔大道,而是迷宫般的后街小巷,一路掠过阿文提诺山静谧的别墅围墙。爬升时Vespa的发动机发出轻微的抗议,又在下降时带来失重般的快感。
易佯的车技带有某种特有的精准,在狭窄的石砖路上游刃有余,仿佛这辆Vespa是他身体的延伸。黎谬加的脸颊紧贴着他的后背,能感受到布料下传来的稳定心跳和引擎的轻微震动。她的思绪又开始漫游。她想,他一定曾千万次溶解在这些街巷的脉络里,才得以拥有这随性之下的绝对控制力。
这不是她概念里的罗马。此刻,这座城市在她眼前飞速流淌,不是作为一座静止的宏伟遗迹,而是一个有着呼吸、心跳和脉搏的庞大生命体。
最终,Vespa停在了特拉斯特维莱区一扇被风霜浸染得颜色莫辨的木门前。易佯伸手在门边一个斑驳的圣徒雕像衣褶里一摸,像一个秘密仪式,竟套出一把古老的黄铜钥匙。
“欢迎来到我的…不,是Clyde and Bonnie的安全屋。”他唇角勾着笑意,推开了吱呀作响的木门。
门后是一个被四面古老建筑围合的小天井,阳光正努力挤进来,空气里弥漫着晨露、湿土和柠檬树的清苦清香。向内走去,一架古老的铁艺楼梯盘旋而上。顶层的公寓内部让人意外 —— 裸露的红色砖墙、粗犷的原始木梁与线条极简的深灰色沙发及一盏造型简雅的Flos落地灯,像一场未完成的时间与风格的谈判。
一整面墙的书架是混乱的智慧坟场 ——《机械原理》紧挨着《存在主义心理治疗》,《罗马帝国衰亡史》侧面则是一摞用牛皮纸袋密封的、疑似机械草图的图纸。不远处是一方小小的私人露台,望出去是层层叠叠的、如同凝固赭色海浪的屋顶,以及远方圣彼得大教堂那巨大的苍穹圆顶。
这绝非游客的临时巢穴。黎谬加讶异于易佯竟会将这一私人化的、甚至略带隔绝感的居所,如此轻易地向她敞开。
仔细算起来,他们认识的时长,还不到72小时吧?
易佯将行李箱随意踢到在墙边,径直走向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两瓶矿泉水,随手递给她一瓶。
“喘口气,”他说,眼神扫过她被风吹得微红的脸颊和眼底无处隐藏的黑眼圈,那里还残留着昨夜渡轮上几乎无眠的痕迹。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更准确地说,是在这片黑眼圈上。比看风景时更专注几分,然后移开,语气随意却不容拒绝,“房间在那边,主卧。去睡会儿。”
他朝一扇聊胜于无的低矮木门扬了扬下巴。
黎谬加确实感到疲惫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身体叫嚣着需要休息,但神经末梢却仍因新奇的环境和眼前这个男人而持续放电,“我不…”
“眼睛里的红血丝快比罗马地图上的路还密了,Bonnie。”
他打断她,语气带着惯常的调笑,却又奇异地混合着些许近乎命令式的关心,“抗议无效。我也需要补觉。”他补充道,像是为了让增加说服力,又像是仅仅陈述一个事实,然后率先走向那扇门,推开了它。
主卧意料之中的开阔,几乎与客厅浑然一体,仅由一道连着木门的低矮书墙象征性地区隔。巨大的落地窗正对着那个可俯瞰屋顶与教堂圆顶的露台,此时木百叶窗被放下了一半,阳光被切割成一条条温暖的光带,斜斜地投在深色的旧木地板上,是光的阶梯。
房间的核心是一张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敦实原木大床,上面铺着质感极佳的灰白色亚麻床品,简洁到近乎禁欲。床头只有一盏造型简约的阅读灯,和一本倒扣着的、书页边缘微卷的平装书 —— 纳博科夫的《微暗的火》。
空气中飘散着和他身上相似的、微不可察的冷冽气息,混合着老木头被阳光烘烤后的味道。
他走到窗边,调了调百叶窗的角度,让室内的光线变得更加昏暗朦胧,然后极其自然地脱掉了身上的灰色T恤,随手扔在旁边一张宽大的皮质单人沙发扶手上,身体线条在逆光中形成一道利落的剪影。
他侧过身看她,光线为他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毛绒绒的金边,“自己选一边。”
他指了指那张大床,语气随意得像是在讨论天气,仿佛邀请一个近乎陌生的女人共享一张床是宇宙定理。黎谬加想,这人一定是游走于约会软件里的那类“惯犯”,将暧昧常态化的“高级玩家”,才能将亲密表现得那样稀松平常。
“或者,”他嘴角弯起一个微妙的弧度,“需要我帮你分配?”
神游被打断,黎谬加的心脏不争气地重跳了一拍。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兴奋交织成一种晕眩感。她看着那张在光线中显得异常柔软的、如同港湾的大床,又看看站在光影交界处、姿态慵懒却带着强大存在感的易佯,破罐破摔般地走到床的另一侧,“我习惯睡左侧。”
她和衣躺了下去,身体刻意紧贴着床沿,与他隔开一段泾渭分明的距离。亚麻布料带着阳光的暖意和洁净的清香,包裹住她。另一侧的床垫微微下沉,是易佯带来的不容忽视的重量。他发出一声极轻的、满足般的叹息,像是终于卸下了某种重负。房间里顿时陷入一片巨大的寂静,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白噪音,以及彼此清晰可闻的呼吸声。
黎谬加能听到他平稳的呼吸,能感受到来自另一侧床榻的微弱体温,甚至能想象出他胸膛随着呼吸起伏的节奏。她仿佛灵魂出窍,抽离在这张木床之外,正审视着两个激情退去后的陌生人在这张大床之上隔着距离的交汇,维持着疏离且紧绷的平衡。
就在她以为失眠已成定局时,一只温暖而干燥的手忽然越过中间无形的界线,精准地找到了她紧攥着床单的手指。他的触碰很轻,却带着难以抗拒的力道,将她的手指轻轻包裹进一个温热的堡垒。
黎谬加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到底,没有抽开。
“睡吧。”他的声音从另一侧传来,低沉,带着浓重的、催眠般的倦意,“只是睡觉,Bonnie。我累了。”
诡异的是地,这句简单的话连同他掌心传来的温度,竟像一句真正的咒语,轻易地抚平了她炸毛的神经。
强烈的疲累感终于漫过河堤,淹没上来。她的指尖在他掌心微微动了一下,最终选择放任自己沉入那片由他的体温和呼吸构筑成的、意想不到的安全区。意识最后消散的片段,是窗外罗马模糊的光影,鼻尖萦绕的雪松气息,和交缠的指尖传来的、稳定而真实的温度。他们真的就这样,在和衣而卧、泾渭分明又指尖相缠的奇异状态下,沉沉睡去。
这一觉,竟睡过了罗马最喧闹的午后,仿佛时间本身也在此刻打了盹。
下午的阳光变得醇厚,将罗马的石墙烘烤得散发暖意。再次骑上Vespa,这次的目的地是阿文提诺山。易佯没有带她走向游客聚集的观景台,而是排进一条安静有序的队伍。队伍尽头,是一扇毫不起眼的、墨绿色的门。门上有一个小小的钥匙孔。
“看看。”易佯站到她身后,双手随意地插在裤袋里,下巴微扬示意。
黎谬加略带困惑地俯身,不知道是怎样的景色竟会让所有人都甘愿排上一小时去等候。她将眼睛凑近那个冰冷的小孔 —— 一瞬间,世界被重新构图。
钥匙孔像一枚完美的取景框,小小的罗马的锁孔将马耳他骑士团的园林与远方梵蒂冈圣彼得大教堂的宏伟圆顶精准地串联、压缩,镶嵌其中,一眼三国。
她屏住呼吸,看了很久。
直起身时,易佯正看着她,嘴角带着他那特有的似笑非笑的弧度,像个等待老师夸奖的孩子,“怎么样?”
“像…一个被精心保守的秘密。”她轻声说,脑海里仍被那奇异的景象所震撼。
他凑过头来,也向那个小孔望去。
“光学戏法。”语气从刚才的傲娇中恢复了平淡,透着一丝工程师般的剖析欲,“精确计算距离和视角,利用景深压缩原理,创造出完美的视觉奇观…罗马到处都是这种小把戏。”
他顿了顿,目光从钥匙孔移开,望向来时的山坡小径,声音低了些,“有时候,你需要一个特定的、狭窄的角度,才能看清事物的全貌。否则,就只是一片混乱。”
他的话像一枚小石子,投入黎谬加的心湖。她不禁想,他现在带她看的罗马,他展现给她的自己,是否也只是通过某个精心计算的“钥匙孔”呈现出的景象?
暮色四合,他们融入特拉斯特维莱沸腾的夜。但他精确避开了那些游客的喧嚣,熟门熟路地拐进一条挂满晾衣绳的小巷,推开了一家看起来像是私人俱乐部的大门。
里面灯光昏暗,人声鼎沸,全是本地人。空气中弥漫着开胃酒的苦香、帕尔马火腿的咸鲜以及带着意大利南部口音的热烈交谈声。酒保看到易佯立刻露出笑容,无需点单,很快就送上两杯完美的Negroni,装饰性的橙皮浸润着酒液。
“你常来。”黎谬加陈述道,这不是疑问句。
“以前。”他晃着酒杯,冰块脆响,“有段时间,需要很大的声音才能让自己感觉…存在。”
他笑了笑,那笑意却未抵达眼底,反而带上了一点自嘲的阴影。这句话像一把钥匙,微微转动,倾泻出了他内心世界锁孔后的一丝微光。
晚餐是在一家只有四五张桌子的家庭式Trattoria(意大利餐馆)解决的,黎缪加后来才知道,那家餐馆常常需要提前数月预订。
老板是位满面红光的老头,看到易佯,直接来了个拥抱,用力拍着他的背,然后无视了菜单,径直端来了当日的惊喜:手工猫耳朵面配浓郁的羊奶酪和黑胡椒,煎得恰到好处的小牛扒。易佯用流利的意大利语和他交谈,语速很快,不时爆发出短暂的笑声。
黎谬加沉默地吃着,显然味蕾的满足却无法完全压下心头的疑云。他展现出的每一个侧面都真实可触,却又彼此矛盾,无法拼凑成一个完整的形象 —— 一个精于计算的工程师?挥霍的二代?可哪个二世祖能安然卷缩在轮渡的舱底?
思考这些做什么呢?黎缪加心头讪笑,他们不过是两条偶然交汇的支流,一对互通英文名的末路鸳鸯,共享一段不知终点的假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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