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佯那句低语般的“死在什么地方”,像一枚投入意识深海的硬币,持续下坠,闪烁着冷冽而诱人光。还有夜色里他那看不分明的眼眸,那里头沉淀着一整个第勒尼安海的幽暗与不确定。
他敏锐地捕捉到了黎谬加这片刻的神游,有些不满。骤然收紧手臂,将她圈得更紧。
“专心点。”
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调笑的语气,却像一句咒语,一个直接作用于神经末梢的指令。
黎谬加游离的目光下意识的在这指令中重新对焦,抬眸对上他那双昏暗中异常明亮的眼。她看到自己的身影不容忽视地印在他漂亮的瞳孔上,身后不再是昨夜废墟里那种混杂着不可深究的绝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到近乎有些坦白的占有欲。
他不再给她任何分心的机会,不容抗拒地揽紧她的腰,将她彻底卷入那张逼仄得令人失笑的简陋床铺。
空间瞬间被压缩到临界点,铁架床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身体紧密相贴,隔着薄薄的衣料,黎谬加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肌肤的热度、肌肉的纹理,以及那几乎同频的、擂鼓般的心跳。
他将她死死地压向自己,几乎嵌入自己的肋骨。交缠的眼神在穿针,纠缠的呼吸在引线,汗湿的手指在缝合,他们缝在一起,成为短暂而完整的共生体。黑暗中,他的目光锁死她,像琥珀捕捉飞蝇,带着一种要把她灵魂也一并吸吮出来的专注。
黎谬加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眩晕,手指下意识地深深嵌入他浓密微卷的发间。发丝柔软而富有弹性,带着刚被海风吹过的微凉和湿润,相识某种深海动物的触须。
他灼热的唇瓣四处散落,不再是试探,而是彻底的攻略城池,带着Tequila的辛辣余味和一种源自于不可知的黑暗的渴望,仿佛要通过这种方式,在她生命的经纬线上打下某种印记。
身体的摩擦,压抑的喘息,混合着老旧铁架床吱吱呀呀的节奏、底层引擎持续不断的低沉轰鸣、以及周遭混杂着各种语言和鼾音的嗡嗡背景乐,奇妙地编织成一首只属于这艘夜航渡轮的的航行副歌。
他们在晃动中接吻,在嘈杂中触摸,在浑浊得仿佛能凝出水汽的空气里交换着滚烫而潮湿的呼吸。像两个在突如其来的洪流中猝然相遇的水手,除了紧紧抓住对方那具冰冷又温热的血肉之躯,再无他法去对抗这巨大的、移动的、正将一切熟悉事物无情抛在身后的钢铁怪兽。
无关温柔,更像是一场搏斗。
一种试图在这全面失控的境地里,从对方身上夺取最后一点微末主导权的尝试;或者说,是一场心照不宣的、共同坠入比深渊更深处的疯狂合谋。
船舱在摇晃,世界在摇晃。一种失重的、漂浮的错觉也在摇晃。在这片摇晃的混乱中心,他们构建了一个诡异的、与世隔绝的真空地带。唯有彼此身体的触碰才是他们的唯一锚点。
…
时间在此刻失去标度。漫长如一整个世纪,又或是短暂如一次心跳。
浪潮暂歇。
他略略支起身,阴影将她完全笼罩。易佯的额际冒着细密的汗珠,沿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轮廓滑落,滴在她沸腾的颈侧,冰火一线。呼吸粗重地喷洒在她的皮肤上,那双浅棕色的眼眸在极近的距离里像探照灯般凝视着她。
他好像很喜欢这样看她?
黎谬加的胸腔剧烈起伏,试图平复紊乱的呼吸和心跳。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他手臂饱满的肌肉线条,感受到那下面蕴藏的、尚未完全平息的强悍力量。她不甘示弱地回望,像是两股暴风的狭窄的空域里交缠。
短暂的静止中,舱室里的各种声音似乎又重新涌了回来,像是退潮后清晰可见的礁石。
他忽然低笑了一声,声音带着事后的慵懒和一丝满足的暗哑,“Bonnie。”
他只唤了那个他赋予她的名字,没有下文,像在舌尖含化了一颗多滋多味的糖。
他翻身躺到一侧,将她自然地圈在怀里。狭窄的床铺让他们只能维持这种亲密无间的姿势。肌肤相贴,汗意微凉。
“出去透口气?”他忽然提议,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卷着她散落在枕上的碎发。
黎谬加没有立刻回答。身体深处还有一种激烈的余韵在轻轻震颤,是琴弦被被用力拨动后的嗡鸣。
她点了点头。
两人窸窸窣窣地穿上衣服,一如达成某种默契的共犯,悄无声息地穿过鼾声四起的拥挤舱室,沿着狭窄的舷梯,再次爬上顶层甲板。
与底下的闷热浑浊判若两个世界。
海风在夏日的深夜变得凛冽而清澈,带着沁入骨髓的凉意,瞬间吹散了方才的燥热与粘腻。深夜的甲板上空无一人,只有巨大的烟囱沉默地矗立,远处几点导航灯在无边的黑暗中孤独闪烁。
头顶,是浩瀚得令人失语的璀璨星河。
银河像一条揉碎了无数钻石的光带,横亘于蓝丝绒般的天幕之上,壮阔又遥远,静谧地流淌着亘古的星芒。他们置身其下,如同两粒偶然相遇的宇宙尘埃。
“啧。”易佯发出一声轻叹,不知是感慨于这星空的磅礴,还是这微凉海风所带来的清醒。他靠在栏杆上,摸出烟盒,熟练地抖出一支叼在嘴上,侧身用手拢着火,打火机蹿出的火苗在他深刻的侧脸上跳跃了一下,留下一道暗影,又随即熄灭。烟头的一点猩红在浓重的夜色里明明暗暗。
黎谬加走到他身旁,双臂搭在冰凉的栏杆上,望着远方完全融为一体的海平线。海风无情地将她未束好的发丝吹得狂舞、纷乱,吹成一团黑色的焰火。
“冷么?”他吸了口烟深吸一口又轻轻吐出,含糊地问,目光仍看着远处的海。
她摇摇头。身体其实是有些冷的,但这种冷冽反而让人更加清醒。是黎谬加过往人生里习以为常的微凉。
漫长的无言里,只有风声、海浪拍打船体的声音,以及他偶尔吸烟时极细微的声响。
“所以…为什么是罗马?”她再次抛出这个问题,声音被风吹散,听起来有些迷蒙。彼时的黎谬加并不知道,当你开始对一个人产生刨根问底的好奇,就是危险感情的开端。
易佯吐出一口烟,转过头来看她,星辉落在他卷曲的头发和宽阔的肩膀上。“听说过‘Milky Way’吗?”他没直接回答,反而问了个看似无关的问题。
“银河?”她挑眉。
“嗯。还有一条路。”他弹了弹烟灰,嘴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据说在罗马,有一条古老的路,叫‘Via Lattea’,牛奶之路。传说喝了岔路口喷泉的水,就能找回丢失的东西,或者…忘记想忘记的。”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投向星空,声音变得有些飘忽:“不觉得这艘破船,现在就像是一艘开往银河的最后班列么?摇摇晃晃,吵得要死,不知道终点到底有什么。”
他再次深吸一口,又缓缓吐出,“也许什么都找不到,最后只是死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但…”他侧过头,那双棕眸在星光下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芒,混合着几不可察的一丝近乎诗意的落寞,“但这过程本身,不就挺有意思的么?”
黎谬加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看着他,看着这个她始终无法看透,仿佛谜一般的男人,此刻在用一种近乎平静的语气,说着“死”和“有意思”。确信,他是她的同类。
她忽然伸出手,从他的唇间取走了那支烟。动作带着一丝自己也未曾预料的自然。
易佯挑眉,有些讶异,但没有阻止。
黎谬加学着他的样子,吸了一口。呛人的烟味猛地灌入喉咙,激起一阵剧烈的咳嗽,那双被呛到的湿漉漉的眼睛却更显明亮。
易佯看着她狼狈的样子,毫不客气地大笑起来,冲散了刚才略显沉重的气氛。“不会抽就别逞强,Bonnie。” 他笑着拿回烟,顺手在她背上轻轻拍了两下?
黎谬加缓过气,瞪了他一眼,却自己也忍不住弯了嘴角。
他们并肩靠着栏杆,分享同一支烟,在每一次传递里指尖相触。谁也没有再说话。直到烟蒂最终被他屈指弹入漆黑的海面,那点微弱的猩红瞬间被海水吞没。
“回去吧。”他说,声音被海风吹得有些模糊,“风太大了。”
返回舱室的路似乎比出来时短了许多。走廊里依旧灯火通明,从每一扇门板后传来阵阵此起彼伏的鼾声和梦话。再次挤回那张吱呀作响的铁架床时,黎谬加清晰地感觉到某种紧绷的东西似乎悄然溶解了。
激烈的**暂时退潮,留下一种松弛而宁静的暖意。他依旧将她拢在怀里,手臂横过她的腰,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她的后背紧贴着他的胸膛,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平稳的心跳和呼吸时胸腔的微弱起伏。他们像两只在暴风雨中相互依偎取暖的动物,暂时放下了所有戒备和试探。
引擎的轰鸣和床板的摇晃变成了单调的催眠曲。
黎谬加在这嘈杂的温暖中,意识逐渐模糊。最后闪过的念头,依旧是那个物理学概念:静质量…动能…
但这一次,在那片失重的虚无感袭来之前,她感受到的,是身后传来的、真实而稳固的热源。
渡轮破开第勒尼安海的深暗,坚定不移地向着永恒之城罗马,向着那条传说中的“牛奶之路”,向着银河的方向,缓缓航行。
而在它喧闹混乱的底层,在两具依偎着、暂时找到停泊点的身体里,那场关于生命重量与方向的重新估量,正在无声而剧烈地继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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