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入冬前的雨总是这样，下三天，停半天，江面被打得起雾。

一辆SUV顶着雨在望江桥上疾驰，车身穿过模糊的灯阵，不停地变道、超车。

林长叙左手死死握着方向盘，右手在脚边的车垫上摸索着什么。

几分钟前，手机在西服裤兜里震动。他掏出一看，是妹妹林超打来的。车载蓝牙早就坏了，望江桥又全程有监控，于是他打开扬声器，把iPhone放在腿上，下巴微微低着靠近话筒。

“喂，超超？怎么想起给哥哥打电话了？” 有点看不清路了，他把雨刮调到最高档位。

“您好，请问您是林超的家属吗？”电话那头传来一个陌生的女声，语速很快。

林长叙一愣，指甲抠进方向盘的皮套，“是，我是她哥。”

“您好，这里是江城中心医院，患者刚被送到我们急诊科……”

林长叙一脚踩在刹车上，安全带狠狠勒住胸口，iPhone从腿上滑落，掉到了脚边。

“……患者目前情况危急，医生正在全力抢救，请家属尽快赶来。”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林长叙的心突突直跳，一脚油门，车子猛地窜了出去。对方还在讲话，外面雨声更大了，林长叙有些听不清。他伸手去够脚下的手机，冷不防又被安全带勒住，他烦躁地一把拍开安全带，再次俯身去捞。

“……请您带上身份证件，方便我们登记家属信息。”扬声器里的声音变得清晰。

脱离了安全带的束缚，林长叙再次下冲的力道显然过大了。他看着自己的指尖碰到手机，又越过手机，身子一歪，眼看就要失去平衡，他本能地一撑脚……

很好，是油门。

“……请您注意安全，尽快赶来。”

引擎轰地一声，轮胎侧滑，SUV高速冲破护栏，斜窜了出去。雨幕里的挡风玻璃上，刹车灯、路灯、望江桥护栏，全都糊成一团。

“先生？您还在吗先生……”

林长叙只觉得自己和车一起飞了起来，轻飘飘地到达顶点，又快速失重，直直坠向几十米下的江面。

注意安全？

只能下辈子注意了。

———3———

迎头撞上江面的那一刻，嗡鸣穿透耳膜。黑暗中，一道光从江面深处亮起，哒哒哒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小女孩从光里跑出来，笑着扑进他怀里。

“哥哥，你怎么才来接我？”

林长叙被她撞得后退半步，顺势把人揽进怀里。羽绒服暖暖的，她的脸埋在他颈侧，呼吸带着甜香。

“秦阿姨，我带妹妹走啦。”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朝光里喊。

那道光在颤，像快要碎掉。

———2———

光暗下去，风从耳边掠过，脚下是马路。

他骑着自行车，小女孩靠在背上，声音闷闷的：“哥，你知道‘赔钱货’是啥意思吗？”

“谁教你的？”

“秦阿姨啊，她老这么说那个在厨房帮忙的小哥哥。”她顿了顿，“还不让他吃饭，说再哭就把他关阳台上。”

林长叙呼吸一滞，回头去看，眼前却全是雾

———1———

雾气散开，风声消失，他再次坠入那片冰冷的江水，冷意像针一样扎进皮肤，从脚底顺着脊背往上窜。他伸手去抓方向盘，去够安全带，却什么都抓不住。最后一个气泡从喉咙里挤出，他在黑暗中越坠越深。

江底的白沙在光中浮动。他坠入其中，水流在身侧盘旋，带他穿过一条幽亮的光带。

霎那间，白沙反转为天，黑暗倒映成江。他身体轻得像一粒白沙，被那道光牵引着，向上飞去。

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有人在拍他的脸。

有人在叫：“林长叙——”

“林长叙！”

心脏骤缩。

他猛地吸气，整个人像被人从冰底生生拽出。

一阵白光晃得他眼睛发酸，耳边的脉冲声一下一下撞着鼓膜。他微微睁开眼，视线在模糊与刺痛中慢慢聚焦，发现脸下垫着一本书。

叩叩两声轻响。

面前的人两指并拢，反手又在桌边轻敲了两下，落下细细一圈粉笔灰。林长叙循声看去，那人没再说话，只是朝后门抬了抬下巴，转身走了出去。

这是……叫我跟上？

林长叙懵了两秒，刚想起身，半边身子却麻得不像自己的，腿一软，差点跪下。“草……”他低声骂了一句，手撑着桌沿，晃了两下才站稳。

大脑还没处理完眼前这一切，低头间又被另一个信息击中——自己居然穿着一身蓝色的校服？

这他妈什么情况？

老子的车呢？

iPhone呢？

那通没接完的电话呢？

——我妹还在医院等我签字救命呢！

虽然大脑CPU过载，他的身体还是被惯性拉扯着，抬腿从后门迈了出去。

走廊的灯光昏黄。面前这个人他认识，是他高中三年的班主任，吴光。30岁出头的年纪已经发际线预警，很是对得起这个名字。

班主任此时正怒火中烧，脸上的皱纹被灯光拉得更深，指着他压低声音道：“林长叙！高三了！你还知不知道高三意味着什么？别人都在拼命学习，你倒好，晚自习睡觉？！……”

林长叙刚重启的大脑，在“高三”两个字里卡bug，他听不清班主任后面说了什么。

班主任看他一脸呆滞，更火了，话锋一转：“你爸刚还打电话来呢！”

果然，林长叙立马瞪大眼睛：“我爸说什么了？”

班主任皱眉道：“说你妹妹摔了一跤，去医院检查了，大概是想让你也去看看。我当时就说了，明天一模考试，现在这节骨眼上，家长也得配合学校！”他有些不耐烦地叹了口气，“再说你妹妹理应由父母照看，这种情况让你去也没意义。你爸觉得有道理，说要让你安心学习。结果我一来就看见你趴着睡觉！”

“……”

林长叙呼吸急促：“吴老师，我爸……他多久前打的电话？”

班主任显然没料到他会问这个，估摸道：“十分钟前吧。”说完立马又露出那种恨铁不成钢的神情，“你现在该想的，是明天的一模！要心无杂念，排除一切干扰……”

那种窒息感又来了。他记得这一天，记得这一通电话，也记得自己当时——没去。他闭了闭眼，眼前闪过妹妹走路时轻轻跛着右脚，疼得直掉眼泪的模样。

林长叙攥紧拳头，像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撇下班主任，转身折回教室，径直走到座位前，弯腰去掏桌洞。指尖触到那只冰凉的黑莓手机，壳角的银边被磨得发亮。屏幕被他摁亮，几条未接来电闪着微光，显示是2011年。他眼前一黑，终于确定自己真的回来了。

林长叙深吸一口气，把手机、钱包、钥匙一股脑塞进口袋，再抬头时，发现全班的人都在看他。

前排的好哥们陈术也咬着笔帽，满脸困惑。林长叙快速朝他比了个「有事，电话说」的手势，利落地拎起外套，从后门冲出去，一头撞上还愣在走廊上的班主任。

“吴老师，”林长叙稳了稳呼吸，“我得去一趟医院。”

“你去干什么！明天一模！”班主任惊了，瞥见他连书包都没带，音量立刻拔高，“你爸都说没事！你去了能干嘛？！”

“我能干的事多了。”林长叙一字一顿。

趁班主任愣神，他转身往楼下跑，脚步声在楼道里回荡。

“林长叙！你给我回来！”

他没回头。

年轻真好，跑起来都不喘。

————

半小时后，临城医院。

夜风刺骨，路灯昏黄一片。出租车刹停在门口，带起一阵雪雾。

“谢谢师傅。”林长叙甩上车门，大步上台阶。

急诊大厅的灯光在夜色下并不柔和，他几步跨到分诊台前：“你好，刚有个十一岁的小女孩，摔伤，叫林超，超越的超。请问她在哪个诊室？”

值班小护士抬眼看了他一眼，耳尖微微一红，忙低头去翻登记表：“家属吗？”

“是，我是她哥。”

“在二楼急诊外科，”小护士指着登记表上的一行字，温柔提醒道：“电梯上楼，右手边第二间……”

林长叙道了谢，转身就跑。正要去按电梯的功夫，余光瞥见一个穿着黑色皮夹克的男人，从另一头急匆匆赶来。那人眼下泛青，一脸疲惫。那张脸年轻了十几岁——眼角的皱纹还浅，头发也没白，可那神色、那姿态，林长叙太熟悉了。

“爸！”

林跃民没料到自己儿子会在这，眉毛高高挑起：“你怎么来了？你吴老师不是说明天有考试，不让你走？”他脚步没停，说话间，按下了电梯上行键。

“我得来。”林长叙哑着嗓子。他忍不住多看了他爸一会儿，眼前的男人不过四十岁，神色疲惫，却还年轻得能看出当年的英气。

这时电梯到了，他收回视线，两人进了电梯。

“妹妹怎么样了？”林长叙问。

“我也刚到，是小饭桌那个秦阿姨打电话给我，说是摔了一跤。”他爸叹气，“我就知道这事要是瞒着你，你肯定得怪我。”

“叮——” 二楼到了。

电梯门刚打开，女人的声音就传了进来：“哎哟，可算来了。”只见一个身材壮实的小眼睛女人迎上来，褐色的短卷头有点老气，细看年纪不大，却透着股子操劳劲儿。

是小饭桌的秦阿姨。

“我这心都快吓没了，”她轻拭眼角，“这么乖的小姑娘，偏偏滑了一跤，我这当阿姨的也跟着受罪……”

林跃民皱眉：“电话里没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超超呢？”

“在里面处理伤口呢，”秦阿姨给父子二人带路，“真不是我没看好，我在屋里收拾，转个身就听‘咚’的一声。吓死我了，赶紧送来医院了。幸好皮实，拍了片，应该没伤着骨头。”

林长叙眼底闪过一丝疑色，刚要开口，诊室里传来医生的声音。

“林超的家属在吗？麻烦进来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