诊室里还残留着碘酒的味道。
妹妹林超坐在轮椅里,脸色苍白,额角沁着细汗。她全身灰扑扑的,显得右小腿和膝盖处缠绕着的绷带分外洁白。看到爸爸和哥哥进来,她下意识往前挪了挪,像是终于等来了依靠。但她目光往二人身后一扫,又不自在地在轮椅上动了两下。
林长叙看着25岁的妹妹重新变回了小学生,还“相对”健康地活着,鼻尖一酸。他压下那股要冲上去拥抱她的冲动,大步走过去,站到轮椅后,手落在她肩上,轻轻拍了拍。
医生坐在桌前,用中指推了下眼镜,抬眼扫了他们一圈:“家属哪位?”
“我是孩子父亲。”林跃民上前一步,语气急切,“医生,她情况怎么样?”
医生淡淡道:“右腿的伤口已经处理好。腰椎X光我也看了,未见明显骨折线。”他顿了顿,又扫了眼病例,“从描述看,是在楼梯上滑倒,对吧?”
秦阿姨忙道:“对,就是滑了一下,吓着了。”
“嗯。”医生点点头,“这种摔伤挺常见的,考虑为软组织挫伤,让孩子这几天注意休息,避免跑跳。”
林跃民看了一眼轮椅,有些不放心:“需不需要留院观察?”
医生看向林超,语气温和:“还有别的地方疼吗?比如背或者腰?”
林超瞥了一眼门口,急忙摇头:“没有。”
“那就没事,小孩的疼痛反应比成人敏感,真要有问题,早就疼得直哭了。”医生合上病例,语气干脆:“那就这样吧,绷带保持干燥别碰水,三天后来换药复查。”
听了这话,秦阿姨嘴里“谢天谢地”地念着。
林跃民也松了口气,最近项目卡得紧,他接连几日应酬陪酒,到现在头还晕着。他向医生连声道谢,回头朝兄妹二人挤出一个笑容:“没事了,虚惊一场,咱回家吧。”
林长叙没动。
“医生,我妹妹做CT了吗?”
医生抬头看着眼前的年轻人,一愣:“什么?”
“腰椎的核磁共振。”林长叙说。
“CT 辐射大,也贵,这种情况没必要做。”医生眉心微蹙,“孩子就是在楼梯上摔了一跤,没事,家属别太紧张。”
“哥,我真的不疼,”林超怯怯地说,“我还能走呢,不用坐轮椅……”
她刚要起身,林长叙的手就落回在她肩上,一把按住了她。听见那句“还能走”,他心口一堵。他当然知道她现在还能走,也知道,再过两天,她就走不动了。
于是林长叙硬着头皮继续争取:“我们不怕花钱,就想查仔细点。”
医生语气冷下来,道:“小伙子,这里是夜间急诊,不是你想查什么就查什么。再说了,这不是钱的事。”
他指了指片子,语气严厉:“腰椎CT 辐射量你知道有多高吗?是 X 光的几十倍!对儿童神经系统和骨骼发育都有影响。”
医生顿了顿,抬头扫了林跃民一眼,又从抽屉里抽出一张《放射检查知情同意书》,啪地拍在桌上,对林长叙说:“小伙子,如果你坚持要查,那就让家长签字,后果自负!”
一时间,诊室的空气凝固了。
“长叙,”林跃民拽了拽他的袖子,压低声音,“知道你担心妹妹,可凡事得有个度,大夫都说没事,就别自己吓自己了。我们走吧。”
秦阿姨也在一旁搭腔:“对啊,干嘛瞎折腾,还让孩子受辐射,万一得了病多不值。”
林长叙听了她这话,翻了个白眼,在心里默念三遍「我只是个高中生」后,才勉强压住骂人的冲动。
“爸,”他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恳求道:“就当我多想,算我求你签。”
林跃民的眉头却皱得更深:“……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当然是孤立无援,力不从心,寡不敌众,山穷水尽啊。要不是有前世的记忆,他大概也会像医生说的那样,老老实实回家去,心安理得地松口气。可现在,他自己都觉得,像是在无理取闹。
平时这种检查,难道不是给钱就能做的吗?!
重生这件事,让林长叙一下子失去了身为成年人的权利和社会地位。他不能签字,不能做主,连说话的可信度都大打折扣。这种落差让他格外难受,尤其是在这种关键时候,他明明知道问题在哪,也知道再拖下去会出事,可偏偏就是做不了主。
外面此时没别的病人,医生将病历本缓缓推向他,下了逐客令:“那就这样吧,回去注意休……”
话没说完,诊室门口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
“她是从二楼掉下来的。”
满屋子的人齐刷刷朝门口看去。
说话的是一个少年,比林超大一点的年纪,个头虽还没长开,但眉目清晰,肩背挺拔,像一株翠竹倚在门廊。
“二楼?!”医生惊讶。
“我当时在阳台,亲眼看见她从卧室窗户掉下去,掉在楼下的枯草上。”少年道。
医生皱着眉,翻出就诊记录:“不对啊,来的时候只说是在楼梯上摔了一跤。”他说着,瞥了旁边的秦阿姨一眼,被她扭头避开了视线。
众人又都看向林超,毕竟这事还得当事人盖章。
林超冷不丁被众人盯着,眼神慌张,小鹿般的眼睛居然先去看秦阿姨。气得林长叙斜挎一步,利用身高优势把秦阿姨整个人都挡住,保证道:“别怕,大胆说,咱以后都不去这家小饭桌了,哥哥每天放学接你回家!”
林超这才咬着下唇,点了点头。
医生低声咂了一句“险些大意”,随即起身,麻利地开了张腰椎CT检查单,递给林跃民去缴费。又朝林长叙摆手:“来,推着她跟我走。”
说完白大褂一闪,人已经出了诊室。
林长叙赶紧推着妹妹跟上。推到门口时,林超的目光一直停在那少年身上。少年像是察觉到了,微微偏头,朝她轻轻点了点。
走廊尽头的灯光有些昏暗,林长叙正要拐弯,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脆响,紧接着是几句吵嚷。他还没来得及回头,只瞥见那白大褂即将消失在拐角处。他顾不上多想,推着轮椅快步追了上去。
拍完CT,医生让他们先在外面等成片。这时林超才小声说腰疼,医生立刻安排了担架,又给她打了止疼针。她被推进观察室,没多久就睡着了。林长叙在里面等了一阵,没见他爸来,打电话也不接,只好请护士帮忙照看妹妹,自己出来找。
县城的夜间急诊没什么人,刚转过拐角没几步,他看到走廊尽头有两个人影在拉扯。再走近一看,是三个人,排成一列,像在玩老鹰捉小鸡。
最前面是他爸林跃民,正护着一个少年。那少年清秀的脸上赫然一个巴掌印,半边脸都红肿着。
而对面,秦阿姨挽着袖子,气势汹汹:“你说!是不是你让那个林超给你递吃的,她才爬窗户摔下去的?说啊!”
“……”
“你哑巴啦?!”秦阿姨的声音愈发尖锐。
那少年身形单薄,个子跟她差不多高,被她逮住机会一拽,衣领被拽歪,半个肩膀都露了出来。
林长叙的视线一顿——等等,少年身上这件绿色外套……
他眯起眼睛。
“要不是看你爹不疼娘不爱的,我才不会收留你这个白眼狼!”秦阿姨的声音再次炸开。
许是被戳中了心事,少年身子抖了一下,肩膀也跟着抽动。他死死咬着下唇,可眼泪还是一滴一滴地掉下来,顺着下巴滑进衣领里,打湿了身上的那抹绿。
一旁的林跃民沉默了两秒,像被什么击中似的,福至心灵。
他想起几天前的那个晚上,自己在KTV应酬,儿子给自己打电话,说那家小饭桌不对劲。他当时喝高了,敷衍几句后就挂了。第二天一早赶飞机,这件事也就被抛到了脑后。原本他以为刚才那一幕只是家长训孩子,顶多是做做样子,吓唬外人。可眼前这情景,让心头那股酒后模糊的内疚,忽然被照亮了。
林跃民沉声道:“这孩子才多大?我女儿好端端地,为什么要从窗户给他递饭?她从你家楼上摔下来,又为什么不敢说实话?要是因此耽误了治疗,这账算谁的?”
他盯着秦阿姨,声线压低,“你要是再这样,我就报警!”
秦阿姨听到“报警”两个字,脸色唰地一变:“我……我怎么知道,我当时在厨房……”
“那你就准备准备,等着跟警察说明情况吧。”林跃民打断她,“你这种无照经营的小饭桌,出了这种事,再加上虐待未成年人,到时候不光要拘人,还得赔医药费、精神损失费。够你赔一辈子!”
“你少吓唬我!是她自己要爬窗户,想赖我头上也得讲点理吧!”秦阿姨脸涨得通红,语速越来越快,“我就是管孩子吃个饭,不听话说上两句,让站站规矩,这也叫虐待?我辛辛苦苦做点小生意,你们非得整我是不是?那谁也别想好过!”
说完,她恶狠狠地瞪了那少年一眼,好像他才是那个始作俑者。紧接着一甩胳膊,转身就走,皮鞋噔噔噔踩在地砖上,每一步都像在骂人。
这时,一个小护士从那头匆匆跑来,两人几乎擦肩而过。
她气还没喘匀就开口:“林超的家属是吧?张主任让你们过去一趟。CT结果出来了,是脊柱隐裂压迫神经,需要尽快手术,请家属这边马上去签字缴费!”
听罢,林长叙倒是松了一口气,可林跃民脸色一白,拔腿就要跟着护士走。
身后,那绿衣少年忽然哭得很大声。
林跃民脚步一顿,又折回来,弯下身对那少年说:“现在太晚了,让这个哥哥先带你回去。”说着,他一把将林长叙推到少年面前,语气里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决:“长叙,你带他回家,今晚先别让他回小饭桌。”
林长叙怔了怔。面前的少年睫毛全湿,眼睛红得像只兔子。他于心不忍,却还是开口:“爸,我不放心,我留下陪超超吧。”
林跃民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深沉又疲惫:“不用,爸这次会更谨慎。病房陪护只能留一人,你明天还要考试,先带他回家,剩下的我来处理。”
话音未落,他已经转身,快步追上那名护士的背影,连头都没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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