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通州漕运码头喧嚣渐息,蓝羽和燕十隐入巷弄阴影中,身后追兵脚步声杂乱逼近。
“分头走。”蓝羽低声道,将半枚铜钱塞进燕十手中,“茶坊见。”
燕十点头,闪身消失在拐角处,蓝羽故意踢翻一只竹筐,将追兵引向另一个方向。
他贴着墙根疾走,耳中捕捉追兵动静,转过三条巷子,他忽然停步,从怀里取出一小包药粉扬在半空中。
淡黄色的粉末稀薄飘散,追在最前的锦衣卫霎时捂着喉咙跪倒在地。
“有毒!”后面跟来的人连连后退。
蓝羽翻过一道矮墙,落入一户人家的后院,院内晾晒着各色衣物,他扯下一件褐色短打换上,又取下斗笠遮了面容。
他从后门溜出,乍一看与街上匆匆行走的苦力运工无异。
燕十蹲在一处屋顶,冷眼看着下方叛变的锦衣卫在各处搜查。
他似玩乐般嘿嘿一笑,从腰间摸出几枚铜钱,指尖轻弹。
铜钱破空而出,击中远处几个灯笼,黑暗笼在那片街角,追兵一片混乱。
“在上面!”有人大喊。
燕十悄声在屋顶间跳跃,早已不在方才那处,很快甩开了追兵。
一个时辰后,两人在城南一间木楼歪斜的茶坊后厨碰头。
“查清楚了。”燕十换了一身靛蓝长衫,扮作账房先生的模样,“那艘官船是宁王府的,但挂的是漕运司的旗。”
蓝羽一身苦力行头,坐下抿了口茶:“铜钱呢?”
燕十将半枚铜钱放在桌上:“我顺道打听了一下,金鱼巷有个铁匠,专做这种暗记。”
“走。”蓝羽起身,“天亮前得找到那人。”
金鱼巷临近河道,狭窄潮湿,两侧砖房低矮,铁匠铺在巷子尽头,炉火早已熄灭,门上挂着“歇业”的木牌。
燕十轻轻叩门,三长两短,片刻后,门开了一条缝,一只浑浊的眼睛打量着他们。
“打一把刀,蛇缠莲花纹。”蓝羽低声道。
门缝后的眼睛眨了眨:“没有这种纹。”
“那就打半朵莲。”燕十将铜钱从门缝递进去。
残旧的木门霎时大开,一个佝偻老者将他们拽进屋里,迅速关上了门。
屋内光线昏暗,只有一盏油灯,老者仔细检查了铜钱,递还后忽然跪下:“两位大人是来查漕帮的事?”
燕十扶起老者:“老丈请起,我们只为寻这铜钱的主人。”
老者摇头叹息:“这是‘蛇莲令’,只有帮主亲信才有。自从陈帮主遇害后,令牌就……”他猛地噤声,望向窗外,满面惊恐。
蓝羽悄声挨到窗边,窗外后街空无一人,只有风卷茂叶的声响
“继续说。”燕十压低声音。
“三年前,陈帮主在南昌遇害,他女儿陈白瓷带着半块令牌逃了出来。”老者声音颤抖,“后来听说她嫁给了南昌卫的一个千户,再后来……”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蓝羽眼神一凛:“陈白瓷死了?”
“不清楚。”老者摇头,“但去年开始,漕帮里有人用这令牌发号施令,说是陈小姐的遗命。”
燕十急急追问:“谁在用?”
“陈青,陈帮主的远房侄子,现在是帮里香主。”老者抓住燕十的手,“大人,老汉多嘴,这事牵扯太大,连东厂都……”
一支弩箭穿透窗纸,正中老者颈后,蓝羽将燕十拉倒,第二支箭擦过燕十的发髻钉在墙上。
“走!”蓝羽踹开后门,两人冲入小巷。
巷子两端出现了黑衣人影,手里是东厂制式的臂弩,燕十冷笑一声,从袖中甩出几枚蒺藜,追兵踩了暗器,惨叫着跌倒。
两人翻墙越瓦,穿过小路街角,在一个拐弯处,蓝羽将燕十拉住,指了指地面。
新鲜的脚印通向一间废弃的染坊,坊内飘出刺鼻的霉味,他示意燕十警戒,自己悄无声息地探入。
在一堆破布下,他发现了一个暗门,推开后,是通往地下的石阶。
地下室内点着油灯,墙壁一侧还有一处通道,一个三十出头的汉子精瘦高挑,正在包扎臂上伤口,见两人闯入,猛地拔刀。
“你是陈青?”蓝羽将半枚铜钱抛给了他。
汉子接住铜钱,脸色大变:“你们……怎么得到这个的?”
“铁匠铺的老汉死了。”燕十冷声道,“东厂的人干的。”
陈青颓然坐下:“老周头……是我害了他。”他颤抖着,从衣襟里取出另外半枚铜钱,两半严丝合缝地对在一起,蛇缠莲的图案完整呈现。
“陈白瓷在哪?”蓝羽问道。
“死了。”陈青眼中含泪,“三年前,宁王府的人害死了她。这令牌是她留给我的,要我……要我查清她父亲的死因。”
燕十皱眉:“宁王为何要杀漕帮帮主?”
“因为官银。”陈青咬牙道,“帮主发现宁王买通了帮中内鬼和白莲教用漕船偷运官银,他准备上告朝廷,结果……”
蓝羽追问:“现在官银在哪?”
陈青刚要开口,忽然瞪大了眼睛,口中鲜血喷涌,用尽力气从衣襟里取出一张羊皮图纸,伸手递向燕十。
脚步声传来,燕十迅速接下图纸,蓝羽拾起拼合的铜钱,扑灭了油灯,黑暗中,石阶出口传来铁箭钉入木柱的声音。
“走。”燕十低声道,拉着蓝羽往地下暗道跑去。
暗道出口是城外一处官仓,月轮当空,燕十检查了陈青临死前给他的东西,是一张绘制精细的通州城防图,背面写着“白瓷冢”三字。
“看来大人猜的没错,我们来对地方了。”蓝羽望着远处官道上疾驰的马队,认出了东厂的缇骑。
燕十将图纸收入怀中,笑道:“正好会会那位曹玉小宝贝。”
两人身影融入夜色,看见官道上一队东厂番子正押送十几名衣衫褴褛的百姓走向官仓。
“快点!误了工期,全给你们扔进炉子里!”为首的番子挥鞭抽打一名老者,老者踉跄跌倒,怀中掉出半块发霉的糠饼。
一个小女孩灰头土脸,头发脏得结成了块,扑上去将糠饼捡进嘴里,临近的番子将她一脚踹开:“贱民也配吃粮?”
蓝羽双拳紧握,燕十右手已按在刀上。
“别冲动。”蓝羽拉住他左臂,低喝道,“跟过去看看。”
他们尾随着,藏身芦草中,发现那官仓根本不是储粮之地,而是一座巨大的铸银工坊。
约莫数百名百姓,皮肤黝黑,骨瘦如柴,脚踝锁着铁链,在监工的鞭打下不断熔炼银锭。
火炉旁,几个东厂番子正将新铸的银锭打上伪造的火漆印。
“原来如此……”燕十冷声道,“宁王和东厂不仅贪了官银,还逼百姓替他们洗银。”
“趁还没人发现,再四处看看。”
两人相视点头,蓝羽快速摸向官仓沿河一侧,贴着仓库外墙一点点移动。
夜风府过河畔芦苇,沙沙声响恰好掩了他的脚步声。
“东南角两个岗哨,每半刻钟交叉巡视一次。”燕十的声音从后方芦苇中随风飘来,低若耳语,“正门四个番子,有火铳。”
蓝羽微微颔首,目光锁在三十步外那蜷缩在煤堆旁的小女孩身上。
一个老妇人正用破布蘸着泥水,擦拭女孩腿上的伤口,她们脚踝拴着铁链,铁链另一头连在一根深深钉入地面的桩子上。
“我去引开守卫。”燕十声音带着游戏般的笑意,“给你半柱香时间。”
不一会儿,官仓西侧有瓦罐碎裂,紧接着,是燕十夸张的惨叫:“有贼啊!偷银子的贼往河边跑了!”
东南角岗哨即刻转向声源处,蓝羽趁此间隙,闪到煤堆后方,老妇人刚要惊叫,蓝羽已捂住了她的嘴。
“别出声。”他轻声道,手中钢刀划出一道银弧,两根铁链应声断开。
小女孩瞪大了眼睛,嘴里还含着那半块发霉的糠饼。
蓝羽单膝跪地,从怀里取了一根钢线,挑开她脚踝上的镣铐。
“抱着我的脖子。”他将女孩抱起,低声说道,又将老妇人瘦弱的身子用力搀起。
小女孩冰凉的小手环住他的脖颈,像只受惊的小兽贴在他身上。
正门处传来喝问:“那边怎么回事?”
蓝羽一惊,三个番子正朝煤堆走来,火把的光亮将地上的影子拖长。
他取出暗袋里三粒蜡封的药丸,“低头。”他轻喝一声,猛地将药丸掷向地面。
浓白的烟雾瞬间腾起,带着刺鼻的硫磺味弥漫飘散。
“有埋伏!”
“像是白莲教的障眼法!”
番子们乱作一团,有人朝烟雾中放铳,铅弹擦过蓝羽耳畔,在砖墙上溅起一串火星。
蓝羽借机腾空,足尖点在车间木棚顶上,怀中女孩的因惊吓而发抖,老妇人死死抓着他肩头的衣料,枯瘦的手指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
一支弩箭飞来,蓝羽在半空拧身,箭矢擦过他的脸颊,留下一道血痕。
下方传来燕十的哨声,三长一短,蓝羽会意,落入一片芦苇荡中。
燕十早已备好小船,正懒洋洋地划着桨:“慢了些。”
他咧嘴一笑,露出虎牙,“我还以为你要在里面过年呢。”
蓝羽将一老一小安顿在船板上,这才发现自己的衣袖撕开了一道口子。
小女孩紧攥着一粒带血的银屑,浑身颤抖,指节发白。
“给我看看。”他蹲下伸手,女孩惊恐后退。
老妇人颤巍巍地掰开女孩的手指:“二位恩人是要帮咱们……”
银屑泛着诡异的青灰色,半个“赵”字刻痕边缘残留着暗红色。
蓝羽用指甲轻刮,放在鼻端一嗅,除了血腥味,还有若有若无的硝石味。
“会不会是江西赵家。”燕十凑过来,笑容在他脸上消散,“专给兵部造火器的那个皇商?”
蓝羽蹙眉思量,未有定论,将银屑收入暗袋,转头看向渐远的工坊,发现又火燃起,他疑惑皱眉:“不对啊……我放火了?……没有吧?”
燕十举目望去,连连拍他一侧肩膀:“你怕是又踢到灯了……”
火光中,番子们像无头苍蝇般乱窜,有人正指着河面大叫。
小女孩拽了拽他的衣角,说话声细如蚊蚋:“那个……那个铁屋子……他们把生病的人都关在那里……”
她脏兮兮的手指指向工坊西北角隐约可见的铁皮屋。
燕十与蓝羽对视一眼,“牵机毒。”
蓝羽脸色一沉:“他们竟用活人试药。”
小船悄然隐入河湾柳荫下,官仓敲响警钟,混着番子们气急败坏的咒骂声。
码头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小女孩缓缓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光亮,怯怯道:“对了……这位大人,我爹说……三更的梆子响过,运河边的仓库就会来人……”
燕十正皱眉听响,恍然大悟:“我说呢,那梆子声不一样,慢了半拍,像接头暗号,又许是是私兵换岗的信号。”
工坊方向火光冲天,混乱中,隐约可见几个骑马的影子正在调度人手,蓝羽站起身来:“那就让宁王的耳目变成聋子。”
他拍了拍身上粗布短打:“你带他们从西侧水道走。”他蹲身捞起河水洗了洗手,一瞬凉意叫人清醒,“我去会会那位打更的‘老朋友’。”
燕十按住他的肩:“梆子声一乱,宁王府的小狗必会倾巢而出。”
“要的就是他们倾巢而出。”蓝羽从怀中掏出那枚铜钱,在火光下翻转,递给燕十,“既然要烧,就干脆烧个干净。”
有马蹄声靠近,更夫的梆子乱了节奏,燕十咧嘴一笑,绣春刀在手中转出一圈光弧:“那就让他们听听,什么叫丧钟。”
他们将船停在树影中,两道身影倏然分开,蓝羽形似鬼魅,掠过树梢,落在码头河岸边,刀尖挑飞了更夫的梆子,看着他腰间一盏引魂灯坠地燃烧。
“三更已过。”蓝羽刀刃架起,抵在更夫喉前,“该换我的人值夜了。”
燕十将百姓从铁皮房里解救出来,领着他们冲向河岸码头,反手掷出三枚流星镖,切断了运河上的拦江绳索。
满载银箱的船顺流而下,船头忽然立起一面玄色旗帜,竟是宁王追杀多年的漕帮残部。
官仓火势愈演愈烈,将夜空烧得通红,蓝羽站在城楼屋顶,四面八方涌来宁王暗藏的私兵,在混乱的梆子声中,他们一个个没了方向。
身后传来石击的暗号,燕十站在运河对岸一株大柳树下,摆手示意他去看。
河面上,最后一艘船正驶向黑暗深处,小女孩站在船尾,她紧紧抱着半块炊饼,火光映照下,隐约可见她正笑着向他挥手。
……
聂未晨眼皮微动,老者立即按住了他:“大人先别动,药性未过。”
他猛地睁眼,瞬间拧了老者手腕,满目凶光。
石室入口透下来的光似是天刚亮起的雾蓝色,壁炉里只剩零星炭火,他看着老者龇牙咧嘴的表情,一点点松手,发觉腕上似有东西,低头看见梁若鸢带在身上的那半枚鱼佩此时正缠在自己手腕上,眼神霎时锐利起来:“她走了多久?”
“一日又三个时辰。“老者缓慢却坚定,从案几上端来温好的汤药,“梁姑娘走之前留了话……”
“让开。”聂未晨掀开盖毯,腰间伤口传来撕裂的痛,他抓起案上沾血的绷带,将伤口草草缠紧,拾起刀时,发现刀鞘里多了张漕帮的航道图。
老者横跨一步,挡在他面前:“这是程老板吩咐交给大人的,还有,梁姑娘说,您若追去……”
“她就打断我的腿?”聂未晨将话截住,冷冷一笑,刀光闪过,老者鬓边白发落下几缕,“你觉得谁更可能打断谁的腿?”
鸟鸣刺破了清晨的寂静,聂未晨跨上石阶,推开茅屋窗扇,一只蓝喙信鸽正好落在窗台上,他解下鸽腿上的铜管,倒出两粒蜡丸。
指尖捏碎第一粒,出现一张纸条,是燕十的笔迹:“漕司名存实亡,木场有火器残屑,有人灭口,私兵洗银。”,第二粒蜡丸里裹着一片银渣,隐约可见“赵”字的下半截。
老者见他看着手里的东西神色变幻,端着药碗走近,轻声道:“蓝羽和燕十二位大人已安全去了通州……但那通州的书吏……”
“死了?”聂未晨碾碎手中蜡丸。
“老朽不知。”老者看了一眼他手中纸条,腾出一只手来,递上一套早已准备好的干净便服,“但程老板查到那书吏有个相好的歌姬,如今带着个七岁孩子住在码头鱼市。”
聂未晨打量他片刻,将身上夜行服换下,穿了便服提刀往外走。
老者奋力赶了几步,再次挡了他去路,从袖中抽出一封信来:“程老板吩咐,若您执意要走,就先看这个。”
他将信纸展开,只有八个字:“弘治官银,白莲为饵。”
当年科举案失踪的官银,最后出现是在白莲教手中?他将信纸揉成一团,闻到极淡的桂花香气。
“她到底想干什么……”聂未晨接过药碗将药灌进嘴里,甩手将碗砸在墙上,瓷碗砸出极大的声响,碎了一地。
他握刀的手青筋暴起,大步回到地下石室中,坐回榻上,深重地呼吸,以平息自己的焦虑:“……拿药来。”
他撕开腰间染血的绷带,老者将案上药瓶递给他,诧异看着。
“不是要拦我吗?”聂未晨倒出药糊,按在伤口上,自己疼得直冒冷汗,“那就帮我尽快养好这伤。”
他解下那半枚鱼佩,放在掌心里细看,与另外半枚的接口内侧刻着微小的“若鸢”二字。
他将红绳系在自己脖子上,看见老者手中抓着他方才揉皱的信纸,忽似想到什么,伸手夺来,展平后对着火光再看,背面墨迹隐约透出,是半幅通州码头的布防图。
“好你个程墨亭……”他不屑一笑,看见布防图右下角画着朵莲花。
他将信纸放下,指尖摩挲着胸前半枚鱼佩,眼中火光晃动。
地面茅屋传来更漏的声响,他起身扯下墙上舆图,摊在桌面上,染血的手指点在通州与京畿交界处的驿站处。
“巳时叫我。”他吹灭沙盘边上的蜡烛,石室里的光亮又暗了些,他在软塌上闭眼躺下,“让你们的人去查查户部赵侍郎弘治年间在通州的履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