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不识好歹

鱼市腥气混着晨雾在低矮的棚户区间飘荡弥漫,浓稠又黏腻。

聂未晨用粗布巾掩了口鼻,目光扫过一排排鱼摊,粗布短打衣襟半散,胸前半枚鱼佩传来一丝丝寒意。

“柳三娘在哪儿?”他拦住一个挑着鱼篓的老汉,“听说她住在鱼市后巷。”

老汉眼珠浑浊,转了转,似才想起什么:“三娘啊,好几日没出摊了。”他指向一条窄巷,“最里头那家,门口有株歪脖子柳的便是。”

聂未晨摸出几个铜钱丢进鱼篓,转身时听见老汉低声嘀咕:“作孽哟,孩子那么小……”

巷子潮湿阴寒,尽头一处小院门扉虚掩,聂未晨推门的瞬间,血腥气迎面而来。

他用刀尖挑开内屋布帘,看见针线筐打翻在地上,炕桌已裂成了两半,墙角有一滩早已干涸的暗红色。

“来晚了。”他蹲下身,指尖擦过地板缝隙里一点银屑,同样的青灰色,同样的“赵”字残迹。

屋外瓦片擦响,聂未晨刀光手中刀光一闪,窗棂劈开,一个瘦小身影慌忙后退,险些滑落到水井里。

“别杀我!”十岁出头的男孩,脸上脏得看不出模样,“我……我是给三娘送药的人!”

聂未晨收刀入鞘:“她人呢?”

“五天前夜里,来了几个穿黑衣服的。”男孩声音发抖,“他们把三娘和小宝绑走了……”他忽然压低声音,“但三娘留了东西。”

男孩从怀里掏出一块绣鲤鱼的帕子:“她藏在灶台下面,说要交给来找她的人。”

帕子里包着半片瓷片,内侧隐约可见半个赤莲图案。

“他们还说了什么?”

男孩摇头,指向聂未晨身后:“那个姐姐也问过一样的话……”

聂未晨猛地回头,巷口空无一人,只有一片柳叶缓缓飘落。

通州城南,木樨巷。

梁若鸢摘下斗笠,露出易容后蜡黄的脸,面前是一间不起眼的茶铺,招牌上“清茗轩”三个字已老旧褪色。

“姑娘要什么茶?”掌柜头也不抬地拨着算盘。

“雨前龙井三两,要去年秋露煎的。”她指尖在柜台上轻叩三下。

掌柜抬头,眯眼打量她:“秋露没了,有今年春雪煮的碧螺春。”

程墨亭透露的暗号对上,掌柜退身掀开内室布帘,梁若鸢闪身进入,迎面撞上一刃刀光。

“慢。”蓝羽按住燕十持刀的手,“自己人。”

梁若鸢撕下脸上伪装,露出原本清丽的面容:“聂未晨跟来了?”

“大人不仅跟来了,还追着你到了鱼市。”燕十收刀入鞘,笑得促狭,“你们御前司的人,都这么爱玩捉迷藏?”

内室还有一人,身着靛蓝长衫的男子转过身来,折扇轻摇,程墨亭俨然一位翩翩公子的模样,朝着她温雅一笑。

“程老板好雅兴。“梁若鸢白了一眼,”扬州七十二家茶坊不够你玩,跑来通州扮戏子?在路上把我甩开,就为换身行头?”

程墨亭合扇轻笑:“不及梁姑娘,连聂大人的腿都敢打断呢。”他扇尖指向桌上地图,清了清嗓子,“说正事,柳三娘的孩子见过白莲教的人。”

蓝羽在地图上标出几个红点:“东厂在运河设了七处关卡,但官银走的定不是水路。”

“是陆路。”燕十单手抛接着几枚铜钱,将火漆印残渣、火铳打磨屑、十字星纹淬痕的银屑,刻有“赵”字边角的银屑一样样摆在桌上,“若你们御前司查得没错,赵世安利用了职权,他们把官银熔铸之后,通过兵部军械渠道陆运,融成的火器部件,在通州码头装在了官船里,挂着漕帮的旗子往南昌走了。”他将那枚刻着蛇莲令的铜钱拍在桌上,“陈白瓷没死。”

梁若鸢猛地站起:“不可能……她若没死,为何不出来?”

程墨亭展开一幅画像,画中女子眉目如画,额间一点朱砂,“南昌卫所曾通缉过她,两个月前,有人在通州黑市见过她。”

“官仓里找到的银子残屑里有弘治年的火漆印残留。”蓝羽沉声道。

燕十将几枚铜钱一并抛起:“曹玉小宝贝好像在告诉我们什么事情,我这几日问到了陈青隔三差五就去上坟的地方。”他目光落在梁若鸢阴沉的脸上,笑了笑。

梁若鸢捏紧了手中短刀:“子时行动。”她将画像夺下,收入怀中,“聂未晨那边……”

“不必管他。”程墨亭目光扫过蓝羽和燕十,笑意凉薄,“锦衣卫要办事,凭谁也拦不住,随他去吧,梁姑娘可要专心报仇才是。”

更夫的梆子声传来,三长两短,正是私兵和东厂番子的信号。

……

子夜冷寂,荒废的义庄只有星月和虫鸣。

“这就是‘白瓷冢’?”牌位腐朽残破,燕十一脚踢开,“连个坟包都没有。”

梁若鸢摇了火折子,光亮中可见不远处是个祠堂,四人前行踏入,看见正中供桌上摆着个白瓷骨灰坛,坛身缠着褪色的红绸。

程墨亭看了看脚下,俯身以扇骨轻敲地面:“下面是空的。”

蓝羽掀开供桌下一块松动的青砖,一个黑洞洞地窖入口赫然出现,腐臭气翻涌而出,混着一丝硝石味扑在脸上。

“我先下。”梁若鸢将火折咬在齿间,拔出短刀握在手里,石阶潮湿滑腻,墙上满是蛛网和霉斑,下到尽头,是一间四方的石室,中央停着一具剔犀棺材。

燕十与蓝羽合力推开棺盖,里面整齐码着几十锭雪花银,每锭底部都打着十字星纹。

“弘治官银……”

梁若鸢伸手去取,却听程墨亭忽然厉喝:“别动!”

棺材底部响起机括转动的声音,整个石室剧烈震动,无数钢针从墙缝里射出,蓝羽挥刀格挡,燕十拽着梁若鸢扑向石阶后面。

“程墨亭!”梁若鸢回头,看见一支弩箭贯穿了程墨亭的肩膀。

火药引线在棺材里嘶嘶燃烧,燕十拽着梁若鸢退向出口,程墨亭咬牙拔出弩箭,狠狠摔在地上,鲜血顺着他靛蓝的长衫染落。

“把佛郎机炮图纸交出来!”柳无霜嗓音柔媚狠绝,东厂番子手持火铳,带着一众漕帮叛徒将出口堵死。

白莲教徒从另一侧地道涌入,为首之人手持赤莲旗,冷笑道:“梁小姐,你爹当年多管闲事,所以才死得不明不白,你今日若识相,把图纸交出来,念在你一片孝心,我们留你全尸。”

梁若鸢气笑:“你们白莲教不是自诩替天行道?怎么,现在和东厂穿一条裤子了?”

柳无霜尖声笑道:“就刚刚……聂未晨都死了,你们插翅也难逃。”

聂未晨死了?梁若鸢指尖一颤,面上不显,冷声道:“就凭你们?”

“姑娘是不信?”冯玉从人群后面走出来,挥了挥手,两名番子拖着一具尸体丢在地上,那人穿着聂未晨的飞鱼服,浑身湿透,指胸口一刀致命伤已在水里泡得发白,面容模糊,但腰间佩刀确实是他的绣春刀。

梁若鸢呼吸一滞,“……不可能。”

她明明……明明在安庆府给他下的只是迷药……不对……他不是追来了吗?怎么会?北漠沙场他都没死……就凭这些臭虫?

燕十和蓝羽对视一眼,显然不信,可眼下危急,程墨亭伤重,他们被团团围住,火药随时会引爆……

棺材里的火药轰然炸开,气浪掀翻众人,梁若鸢撞在墙上,耳中嗡鸣,眼前发黑。

冯玉尖笑:“搜!全都抓起来!”

东厂番子持刀逼近,白莲教徒高举火把,火光下,梁若鸢握紧了短刀,眼中怒火盖过了晕沉。

一支羽箭忽然飞来,在夜色中闪出一瞬寒光,直直穿过了最前方几个番子的喉咙。

箭雨随之落下,东厂番子和白莲教徒接连倒地,柳无霜大惊失色:“谁?!”

夜浓如墨,一道冷冽的嗓音传来,“东厂的消息……一直都不太准。”

聂未晨满脸遗憾,站在断垣高处,身后是安庆卫所负责“押送”他的锦衣卫,火把照亮他冷峻的面容,唇角带血,脸色不好,显然旧伤未愈。

梁若鸢心头一震,压了一下自己的呼吸,夸张地嫌弃道:“你不是死了吗?”

聂未晨未理她,抬手一挥:“都杀了,不用留。”

锦衣卫冲入战局,聂未晨纵身跃下,绣春刀寒光带月,一刀斩断柳无霜臂弩弓弦。

她痛呼后退,尖叫大喊:“给我杀了他!”

白莲教徒挥刀砍向梁若鸢,她侧身避开,短刀划开了对方喉咙,鲜血喷溅,聂未晨一脚踹开逼近她的番子,两人背对着,迎面刀光交织,血雾弥漫。

“谁准你擅自行动的?”聂未晨嗓音低沉,带着压抑的怒气。

梁若鸢冷笑:“出门时都说好了听我指挥,谁允许你抗命的?谁准你假死的?”

“不假死,怎么钓出这群杂碎?”他反手一刀,刺穿偷袭者的胸膛。

“那你倒是提前说一声啊!”她一脚踢翻冲来的白莲教徒,短刀扎进对方肩膀。

“我说了你会听?”聂未晨冷笑,“你药晕我都不打招呼。”

梁若鸢一噎,随即怒道:“不识好歹!那是为你好!”

“为我好?”他猛地拽住她手腕,将她拉至身后,一刀劈开射来的弩箭,“跟着程墨亭跑,也是为我好?”

梁若鸢一怔,蹙眉诧异:“你这是吃醋?”

聂未晨冷笑:“你也配?”

柳无霜袖中甩出三枚毒镖,直射梁若鸢后心,聂未晨一惊,猛地将她推开,肩上硬生生挨了一镖,吐出一口黑血,一膝跪地。

“聂未晨!”梁若鸢厉声喊道,此刻颇想骂人。

聂未晨咬牙拔出毒镖,黑血顺着指尖滴落,他强撑着站起来,双眼似恶狼般冷冷盯着柳无霜:“你找死。”

柳无霜脸色大变,转身欲逃,聂未晨猛地掷出手中钢刀,绣春刀鸣响清越,直穿柳无霜后背,将她径直钉在残断的土墙上。

冯玉不知所踪,白莲教和东厂、漕帮帮众逃的逃,死的死,半残的逐渐不敢再动,安庆卫所的锦衣卫默契配合,在各处开始清理残敌。

梁若鸢一把拽住聂未晨的衣襟:“你疯了吗?!毒镖也敢硬接?!”

聂未晨撇开脸冷笑:“你不是巴不得我死?”

“我若想让你死,在安庆府就能一刀捅了你!”

“那你跑什么?!”他逼近一步,染血的手指捏住她下巴,咬牙切齿,“跟着程墨亭,很痛快?”

梁若鸢怒极反笑:“聂大人,你这是在质问我?”

“是。”他嗓音低沉,带着压抑的怒意,“你明知他行迹可疑,却仍跟他走,若今日我没追来,你……”

“我没那么弱。”她冷声打断。

聂未晨盯着她,忽然不屑一笑,低头吻住了她。

血味在唇齿间蔓延,梁若鸢瞪大了眼睛,余光里,蓝羽和燕十正看过来,她抬手就要扇他。

聂未晨一把扣住她的手,猛地将她抵在墙上。

“你……”她咬牙躲开,手抬在他肩头,却没有推他。

“再跑,把你带回诏狱,打断你的腿。”他嗓音低哑,眼中浮起一丝不容置疑的恶毒。

梁若鸢气笑,挣开他,叉腰仰首:“你试试?”

聂未晨盯着她,忽然一笑:“好。”他将她抱住,俯身再次吻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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