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墨亭斜倚断墙,肩头血色浸透靛蓝衣料,折扇轻摇间,残火映出一张玩世不恭的笑脸:“聂大人这毒镖挨得值当。”他故意拖长声调,“早知梁姑娘这般心疼,我该多引她跑几回。”
梁若鸢一把推开聂未晨,耳尖烧得通红,指着他走了过去:“程墨亭!你舌头不想要了?”
聂未晨冷眼扫去,拇指抵住刀镡,步步跟随:“程老板中气十足,看来伤得不重。”
“岂敢岂敢。”程墨亭以扇掩唇,咳嗽几声,扇骨故意敲了敲肩上伤口,“比起聂大人这出‘英雄救美’的戏码,程某这点伤实在不值一提。”他忽地凑近梁若鸢,眼底闪着促狭的光,“只是梁姑娘方才那声‘聂未晨’,喊得比诏狱的烙铁还烫人……”
“闭嘴!”梁若鸢夺过蓝羽手中绷带砸向他面门,“再废话,送你见阎王!”
程墨亭笑着接住绷带,牵动伤口时“嘶”了一声。
燕十抱臂嗤笑:“活该。”
聂未晨忽然逼近他:“程老板离教多年,对白莲教的机关倒还是如数家珍。”
折扇“啪”地合拢,程墨亭笑意不减:“聂大人这是要过河拆桥?”他扇尖轻点满地狼藉,“若非程某提醒,此刻诸位怕是已成碎肉。”
梁若鸢眯眼打量他:“那棺材里的火药机关,你如何知晓?”
“这个嘛……”程墨亭扇骨轻敲掌心,忽然转向聂未晨,“不如问问聂大人,为何连绣春刀都舍得留给东厂做戏?”
话音未落,林中马蹄声骤起。
蓝羽刀已出鞘三寸:“安庆卫所的人?”
燕十抛接着铜钱冷笑:“是北镇抚司的步子……却带着东厂的腥气。”
程墨亭施施然起身,靛蓝衣袖拂过残垣:“看来好戏才开场。”他朝梁若鸢眨眨眼,“梁姑娘,下次‘私奔’还记得找我,定比聂大人体贴。”
聂未晨猛地扣住他手腕,力道狠得能捏碎骨头:“程老板,诏狱的龙井正候着你。”
“聂大人客气。”程墨亭温雅笑着,压低嗓音,“不过……”他目光掠过聂未晨肩头,“梁姑娘的眼神,可比你的刀更利三分。”
梁若鸢正抱臂冷笑:“聂大人好大的官威,连伤员都要威逼?”
聂未晨咬牙松手,喉结滚动:“……回去再跟你算账。”
程墨亭揉着手腕后退,朝梁若鸢拱手时袖中滑落那枚拼合的白莲教秘宝铜钱:“梁姑娘的救命之恩……”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逼近的火把,“怕是要来世再报了。”
靛蓝衣袂翻飞间,人影已没入暗处,梁若鸢盯着他消失的方向,耳边虫鸣如潮。
聂未晨一把将她拽回身侧:“看够没有?”
“管得着吗?”她甩开他的手,他反手扣住她五指,赌气般不愿松开。
燕十戳了戳蓝羽:“这俩比东厂的炮烙还折磨人哈。”
蓝羽面无表情,塞了耳朵:“早该习惯。”
马蹄声近,火把照亮沈祈阴鸷的脸,东厂黑蟒牌在锦衣卫腰间泛着寒光。
“聂大人。”沈祈假笑拱手,“曹督主请您喝茶。”
燕十啐了一口:“北镇抚司什么时候成了东厂的狗窝?”
蓝羽刀锋半出:“聂大人奉皇命查案,沈佥事是要抗旨?”
“皇命?”沈祈展开黄绢,声如毒蛇吐信,“聂未晨勾结白莲教、私吞官银,杀人灭口……这可是陛下亲笔!”
梁若鸢笑出了声:“贼喊捉贼!官银分明是你们东厂……”
“拿下!”沈祈暴喝。
聂未晨猛地将梁若鸢推向后方:“走!”
她踉跄两步,转身站定,他已劈开袭来的一柄绣春刀,血珠溅上了眉骨:“愣着等死吗?!”
暗处折扇寒光一闪,梁若鸢骤然拔刀,径直冲向沈祈:“姑奶奶先剁了你这狗爪!”
沈祈举刀格挡,却被她旋身一脚踹中面门,锦袍裂响间,刀锋已剐下他肩头一块皮肉。
“梁若鸢!”聂未晨怒极反笑,“你他妈……”
寒光自他背后袭来,蓝羽飞身将他撞开,肩头血花迸溅。
混乱中,程墨亭的折扇敲在梁若鸢后颈:“梁姑娘,这‘下次’来得真快。”
她软倒在他怀里,他将她揽腰抱起,踏着箭雨跃上一处断墙,朝聂未晨戏谑一笑:“聂大人,这救命之恩……”
“程墨亭!”聂未晨刀尖滴血,目眦欲裂。
靛蓝身影消失在夜色中,程墨亭的笑声随风飘来:“沈佥事,东厂连自己人都灭口,你猜你能活到几更天?”
沈祈面色铁青:“放箭!”
聂未晨忽然高举一块龙纹金牌,声震四野:“北镇抚司所属,见令如见君!”
半数锦衣卫刀锋陡转,寒光尽数指向沈祈。
远处树梢上,程墨亭轻抚怀中昏睡的女子,夜风掀起她一缕散发,露出颈侧暗藏蜿蜒的青蚨血纹。
“聂未晨啊……”他扇尖掠过她眉心,“你养的小狐狸,可比你想象的更危险。”
梁若鸢无意识地呢喃:“混蛋……不准死……”
程墨亭低笑出声,眸中暗芒流转:“这下……可有趣了。”
……
夜色如墨,月落寒江,梁若鸢在摇橹声中惊醒,舱外水浪拍打船板的声响混着茶香飘来。
她猛地起身,后颈钝痛。
“醒了?”舱帘一挑,程墨亭端着青瓷茶盏踱进来,月白杭绸直缀上绣着暗纹竹叶,活脱脱一副茶商模样,“梁姑娘再睡下去,可要错过姑苏的杏花雨了。”
她翻身而起,短刀抵在他喉间:“程墨亭,你竟把我弄上船?”
他也不躲,扇骨轻轻推开她的刀刃:“别急,聂大人这会儿怕是已经押着陆仟那几个老狐狸回京了。”他俯身凑近,嗓音压低,“而我们……真正的戏码才刚开始。”
梁若鸢放下刀来:“什么意思?”
程墨亭笑着递上茶盏,碧绿的茶汤纹丝不晃:“通州到扬州走水路最稳当,毕竟……聂大人这会儿……该带着崔泓他们的供状过黄河了。”
囚车押送的路线该走陆路,这人却连锦衣卫的行程都了如指掌……她警惕看了看四周,不动不言。
程墨亭忽然俯身靠近,松竹气息混着茶香扑面而来:“梁姑娘就不想看一看,十四年前那批官银是怎么从苏州府库进了宁王府的兵器坊的?宁王府的兵器坊又在哪里呢?”
……
京畿驿站客商云集,官道上,聂未晨勒马停驻,身后囚车里,安庆知府陆仟、盐运使崔泓、通州知府汪文宏,锦衣卫佥事沈祈皆手脚上镣,面如死灰。
“大人,前面就是京畿地界了。”蓝羽低声道。
燕十把玩着那枚蛇莲铜钱,忽然蹙眉:“……有血味儿。”
驿站内灯火骤灭,一道黑影自檐角掠下,聂未晨绣春刀出鞘三分,来人竟是曹玉……孤身一人,怀中抱着个昏迷的素衣女子。
“聂大人。”曹玉冷笑而来,“咱家来送您一份大礼。”
女子面容苍白,额心一点红痣,是失踪的陈白瓷。
聂未晨刀锋未收:“曹公公这是唱哪出?”
曹玉将人往前一推:“陈姑娘知道官银下落,东厂留不住她的命,咱家做个顺水人情,聂大人看着办就是。”说罢,他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陈白瓷虚弱抬眼,唇边溢出血丝:“聂大人……官银还在通州漕帮的……‘死水码头’……”
……
金銮殿上,鸦雀无声。
聂未晨一袭玄色官袍,绣春刀刀鞘上的云纹寒光冷冽,他冷眸肃立,望着阶上龙椅,身后,陈白瓷一身素衣,低眉顺目,眼中坚毅。
“陛下,宁王勾结东厂盗取官银一案,人证物证俱在。”聂未晨声音不大,字字铿锵,“二十万两官银已在通州死水码头全部寻回,宁王府私兵名册、火器清单也已缴获。”
他侧开半步,让朱厚照看清陈白瓷:“陛下,此女乃通州漕帮帮主陈青之女陈白瓷,亲眼目睹官银熔铸,化为私盐、火器之全过程,愿当堂作证。"
陈白瓷上前一步,跪伏于地:“民女陈白瓷,叩见陛下。”
朱厚照前倾身子,目光在陈白瓷身上停留片刻,转向聂未晨:“聂爱卿辛苦了,此案证据确凿,宁王谋逆之心昭然若揭,朕自会严惩不贷。”
殿中群臣噤若寒蝉,宁王一党面如土色,曾与宁王有过往来的官员更是冷汗涔涔,生怕牵连自身。
章仲启长舒了口气,又蹙了眉,目光落在聂未晨的脸上。
聂未晨忽然跪地一拜:“陛下,臣有一事相求。”
“讲。”
"十四年前苏州科举贪腐一案,致使臣苏州通判府抄家灭族,苏州学子数十人流放边疆,如今臣侥幸破获官银大案,斗胆请陛下恩准重审此案,还亡者清白,给生者公道!"
此言一出,朝堂哗然,章仲启挑眉低眸,咽了口唾沫。
文官队列中,户部左侍郎赵世安眼皮猛跳,手中玉笏险些落地。
他稳住心神,眼角余光扫向殿中跪着的两人,心中暗惊:聂未晨怎会要重审旧案?
皇帝眉头微蹙:“科举一案已过去多年,聂爱卿为何突然提起?”
聂未晨额头触地:“回陛下,臣近日查案时发现新证据,当年苏州科举案另有隐情,苏州通判梁渝为人刚正,救死扶伤,绝不可能收受贿赂、篡改考卷,此案恐有冤情,望陛下明察!”
赵世安眼中闪过一丝阴鸷,随即恢复如常,他缓步出列,拱手道:“陛下,臣以为聂大人所言极是,科举取士乃国之根本,若真有冤情,理应重审。臣是苏州人,当年亦涉及此案,愿协同聂大人彻查。”
聂未晨侧目看向赵世安,这位年近五旬的侍郎面容慈和,眼中情绪却深不可测,十四年前,赵世安正是苏州织造的老板,科举案的主要证人之一。
皇帝沉吟片刻:“既如此,朕准了,着聂未晨主审,赵爱卿协理,务必查个水落石出。”
“臣领旨。”聂未晨重重叩首,眼角瞥见赵世安嘴边那一闪而过的冷笑。
退朝后,群臣散尽,聂未晨与陈白瓷并肩走出宫门,接近午时的日光已有些灼人,照在陈白瓷苍白的脸上,显得她愈加憔悴。
“聂大人,赵世安主动请缨协理,恐怕……”陈白瓷低声道,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聂未晨右手按在刀上,目光锐利:“他这是想掌控调查方向,十四年前,他正是靠那场科举案涉入官场,从苏州一名商贾爬上了户部左侍郎的位置。"
陈白瓷眼中闪过一丝痛楚:“我父亲留下的账册上,有他收受贿赂的记录……”
“账册现在何处?”聂未晨环顾四周,压低声音问道。
“藏在一个很隐蔽的地方。”陈白瓷刚要细说,忽然脸色大变,“小心!”
一支弩箭破空而来,直冲聂未晨额心,
他身形一闪,箭矢擦着他的鬓角飞过,钉在宫身后土墙上,箭尾犹自颤动。
他一把拉过陈白瓷,迅速躲到一根石柱后面。
“趴下。”他低喝一声,抽出刀来,刀光映在他的脸上。
街道两旁,屋顶檐角闪过数道黑影,又一支箭射来,聂未晨挥刀格开。
“赵世安动作真快。”聂未晨不屑道,“看来我们戳到他的痛处了。”
陈白瓷紧贴石柱,呼吸急促:“他们是为账册而来……”
聂未晨护在她身前,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四周:“跟紧我,我们尽快离开这里。”
与此同时,一队锦衣卫闻声赶来,檐上黑影迅速退散,聂未晨愈加警惕,谁知道这些锦衣卫里,有没有赵世安的人……
“聂大人!可有伤着?”一锦衣卫小旗拱手问道。
聂未晨收刀入鞘,面色如常:“无碍。有劳诸位。”
……
聂府空荡寂静,燕十逗着墙角一只野猫,一眼眼瞥见聂未晨失神看着手心,蹙眉不解。
聂未晨指尖摩挲着那枚鱼佩,身旁放着库房的机关锁,冰凉的玉质已掌心的温度焐热。
窗外雨风阵阵,雷鸣却无雨,他坐在窗前盯着案卷,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鱼佩上精细的鳞纹在烛火下泛着微光,……她把鱼佩留下,是不回来了吗?
“大人,赵侍郎府上送来的请柬。”府兵大步跨入书房,躬身递上一份烫金帖子。
聂未晨眉头一皱,接过,随手扔在案头:“就说我公务繁忙,没空。”
“可赵大人派的人说……事关苏州旧案。”
聂未晨抬眼,五指收紧,握住了掌心鱼佩,烛火在他眸中跳动:“何时?”
“明日酉时,百花楼。”
窗外雨声终于落下,聂未晨却开始胸口发闷,燕十跑进来关了窗,看了看他,低头退下。
算日子,陈白瓷应已到苏州了,不知她能否找到……
“大人!”一校尉慌慌张张闯进门来,“苏州飞鸽传书,说梁姑娘她……”
聂未晨猛地起身,案上茶盏在他面前倾倒,脚边碎瓷四溅。
苏州寒山寺外,桃花渡雨雾未消。
梁若鸢一袭藕荷色襦裙,正在茶棚里煮水,炭火“噼啪”静响,她腕上狰狞的血纹时不时传来酸痛。
“梁姑娘,好消息!”茶庄的伙计小跑过来,“听说聂大人在京城立了大功,圣上赐婚呢!”
铜壶“咣当”一声砸在炉架上,滚水溅湿了她的绣鞋,梁若鸢面上不显,只轻轻“哦”了一声:“与哪家千金?”
“据说是破案时救下的陈家小姐,生得跟画里仙女似的……”
后面的话梁若鸢再没听清,她低头整理茶具,动作稳得出奇,只有靠近了才能看见她的睫毛在微微颤抖。
“老板娘,来壶碧螺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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