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深,身穿玄色冕服的男人踏着月色行至明心殿。此处相距勤政殿甚近,方便议事。北夏帝喜静,暂居此处。
金线绣龙纹的长靴停在明心殿前,大殿之内灯火通明,影影绰绰几道窈窕身影。
海公公弓着腰,头都快垂到地上去了。这帝王一怒,伏尸百万,他可担待不起:“陛下近日政务繁忙,诸位大人体恤,寻了些玩意儿来替陛下解闷。”
这太监脸上笑出了褶子,心底却在暗骂。这些个急功近利的,明知陛下喜好清净,非得大半夜的送来。要不都是些水灵灵的美人,他是怎么都不该接这趟差事。
北夏帝锐利的目光扫过,面前这长满蛆虫的脸倏而停止了颤动。枯长的枝干推开了殿门,一股甜腻的脂粉味儿迎面扑来。
“滚出来。”北夏帝冷声道。
身侧伺候的内侍齐刷刷跪成一排,一群女子踉踉跄跄地从屏风、帷帐后面走了出来。各个粉面桃腮、朱唇画髻。头上叮叮当当插着滚圆的珠玉、精致的银簪金步摇,浪儿似的裙摆一行一动之间荡开,莲步轻移间摇曳生姿。
个顶个婀娜,个顶个鲜艳俏丽。
海公公盯着那精致的双双绣鞋,就纳闷了,怎就惹得陛下不快了呢?
北夏帝逡巡一圈,只见粉的、白的。紫的、黄的花,用劣质的染料统统涂成红的,比戏园子唱戏的角儿还要花里胡哨。
他不耐道:“你,抬头。”
众人皆规规矩矩跪着,也不知陛下指的哪位娘子,皆是战战兢兢不敢动弹。这北夏暴君暴戾恣睢的名声早就传遍了上京,若不是因其身份高贵,又有家中父兄前途相胁,众女是不愿前来的。
头顶那道冰冷的视线跟阎王索命似的,半响,又一女子微微抬头道:“陛下。”
白色长裙,眉眼倒是清秀。北夏帝阴沉的眸子盯了过来,苏令仪那苦练十几年的礼仪修养差点全部破功,她低眉顺眼地站着,等着暴君的吩咐。
暴君好颜色,定然不会残杀所有女子。但南梁国破,这些旧臣想在新朝立足,各个都像是闻到腥味的狗一般,盯上了新帝的后宫。丞相之女苏令仪,美誉在外,于情于理都逃不掉。
“不知陛下有何吩咐。”苏令仪颤声道。
北夏帝:“你倒是个胆子大的。”
夸她胆子大?这话苏令仪可不敢接。
北夏帝冷笑一声:“也就比地上的东西干净一点。”
众人齐刷刷白了脸,各个敢怒不敢言。这暴君也太侮辱人了,她们可都是世家大族出来的女子,竟然只能用东西来称呼。
苏令仪敛着神色,想她们可不就是旧臣送予陛下的东西么。
倒是地上跪着的海公公,先是狠狠打了自个儿一耳刮子,赶紧道:“是奴才疏忽,陛下恕罪。来人,赶紧送水过来。”
苏令仪尚且纳闷,诧异抬头,正对上那双毫无温度的眸子。
“直接丢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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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大人,余大人。”一穿着青蓝色袄子的宫婢探头探脑叫人,脸嫩,瞧着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
余晖瞧了眼牌匾,勤政殿。这不是那妖妃的住处吗?就冲着主子当日未曾将人掐死,他也该去探探。
“你是?”
圆脸宫婢颇为灵动,俏生生道:“奴婢铃兰,乃是新拨来伺候娘子的。”
余晖抬着下巴看她,视线透过屏风看见里间坐着的女子,拱手行李。铃兰让开,施瑶便受了这一力。不过碍着脸上的伤,她近些日子都是缄口绝不张嘴。
铃兰过来也有三两日了,这丫头年岁不大,性情耿直单纯,问话绝无问题。
“余大人,娘子托奴婢相问。陛下多些时日未曾来了,可是在忙些什么?”铃兰一边说,一边往余晖怀里塞银子。不过是第一次做这般事儿,生疏地很。
余晖十分稀奇,瞧了里头人一眼:“自然是忙于政务。”
施瑶皱眉,她可不是想问这事儿。
铃兰直言道:“陛下总有回宫的时候,难不成一整日都在外面?”
余晖应是,倒是把这小丫头气的不轻。许是余晖看似冷冰冰的,倒是能够说上话半日不带不耐的。
铃兰半真半假哭诉:“这,入了宫的女人。这辈子都只能仰仗陛下,更何况是旧梁女们。陛下又不让娘子出门,正是闲的人都快捂霉了。”
余晖不搭话了。
施瑶干脆接过话头道:“这几日都能听见外间喧闹之声,陛下是新纳了诸多贵女么?”
余晖为难道:“娘子可别为难小的,陛下的事情,不敢置喙。”
众人皆知她是南梁妖妃,但众人又避讳莫深,只唤其为娘子。
施瑶听他这般说,心下倒是定了些。脸上不由自主露出一抹笑了,扯得倒吸一口凉气。她这人一点也不耐痛,便是蚊子咬的包都能吹上半日。
这流言都传了几日了,直说北夏帝要留一部分投诚的南梁旧臣协助祝将军管治乐都。除了那些宁死不屈的,这些世家贵族的皆是卯足了劲儿往北夏帝的榻上塞人。
而这暴君,却是来者不拒。
施瑶询道:“听闻前夜,陛下一夜往明心殿中叫了十几桶水?”
余晖想了想,这没什么不可说的:“是。”
施瑶倒吸一口凉气,这次是惊的,心下只留下俩字。
铃兰长大了嘴:“厉害。”
余晖没懂,倒还是侯在后面。
两人有一搭没一嗒说着话,倒是让施瑶听见了主动消息。譬如,这北夏帝定了苏丞相协助祝凛将军管理乐都。这苏丞相也是个人物,曾经也是权势滔天的人物是,深得老皇帝器重。不知怎的得罪了小皇帝,于是被架空了实权。如今又让他攀上了这北夏帝,便是不知,这次是让其死无葬身之地,还是平步青云。
这些施瑶倒是不关心,但一切尘埃落地,便涉及到一事。
回程。
北夏都城上都,距离此处千里之遥。只要北夏帝不想迁都乐都,总有一日都是要走的。先有倾国倾城的贵女,再有迁都在即。施瑶就不信了,他还能走哪儿将她带去哪儿。
彼时她再装个病,那上都苦寒之地,这人就非得让他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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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了?”北夏帝披着大氅,冒着风雪从外行来。衣角上的血渍将白雪覆成绯色,粘稠冰冷。
海公公弓着腰道:“是,今个儿勤政殿的宫人前来回话。说那位娘子感染了风寒,只略有些咳嗽。”
北夏帝拧着眉头,冬日苦寒,那些个只爱春日暖阳的花儿难免娇贵。他揉了揉眉心,有些许恍惚。
啧,娇气。
余晖忍不住道:“不对啊,昨日那娘子身边的铃兰还拦住属下询问了半日陛下,瞧着挺好的,怎就忽然病了?”
北夏帝看了过来。
余晖忙不迭和盘托出,那青蓝色袄子的丫头是如何套近乎的,那位娘子是如何闲的发霉,连陛下晚上用了几桶水都要问上一问。
还有明里暗里询陛下何时回程的。
北夏帝冷笑一声:“走,看看这位娘子,究竟犯的什么病。”
一行人不过一刻钟便到了勤政殿。这本是处理政事之所,那南梁老皇帝荒废朝政,并不曾用。小皇帝还未坐上两日便换了人。这北夏帝也是位奇人,竟然将南梁后妃养在此处。
这些宫人初始还稀奇,后只恨不得将自个儿埋进土里。这段时日,宫中拉出去的尸首可都堆成山了。
北夏帝推门入内,先是听见一阵窸窸窣窣,后静止不动。精雕细琢的房门打开,露出一张屏风。床上隆起一个小小的弧度,有人在低声咳嗽。
内侍们停在门外,北夏帝行至床前。
床上躺着的女子脸色煞白,唇瓣一丝血色也没,一双青葱似的手捂着唇,咳地浑身颤抖,还要艰难地爬起来行礼。
北夏帝抬手:“免礼。”
施瑶柔柔弱弱道:“谢陛下,妾身身子向来孱弱,昨日只见了一会儿风,便觉得头重脚轻,怕不是引发了旧疾……”
北夏帝道:“旧疾?”
施瑶圆溜溜的眼睛转了转,娇声娇气道:“老毛病了,见风便得躺上几日。”
北夏帝虽不语,但那暗沉的目光似乎将一切看穿。施瑶脸上厚敷的粉都快盖不住了,强忍住往后退:“听余大人说,陛下不日就要回上都了?”
北夏帝嗯了一声,步步逼近。
施瑶心慌:“陛下。”
北夏帝在她的面前站定。
施瑶赶紧咳嗽两声:“怕给陛下过了病气。”
北夏帝那冰冷的目光逡巡而过,像一捧雪从头落下。
施瑶硬扛着,道:“妾身幸得陛下偏爱,实属三生有幸。然北夏诸臣对妾身待在陛下身边多有不满,妾身惶恐,为保陛下清誉,还是莫留在陛下身侧。”
她说着,硬从眼角挤下一滴泪来。
施瑶也每曾想这么早将北夏帝招来,也只能示弱,最好是让她留在南梁治病。她这般想着,越发娇弱地咳嗽。
北夏帝伸手,又是那张白色锦帕。
施瑶往后一躲,暴君唇角微勾,看了她一眼。
施瑶便不敢动了,暴君伸手,从她脸上抹下厚厚一层腻子。
底下是一张白里透红的脸蛋。
红艳艳的看起来生气十足。
施瑶使劲眨了眨眼。
北夏帝掂着锦帕,道:“很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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