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启澜当晚做了一个梦。
他在山里的二叔家,身穿短袖短裤,正蹲在地上看蚂蚁搬食物。
正午阳光明媚,晒的人不停往下淌汗,他热的不行想回屋,刚直起身眼前一黑。
他爸说过,这是蹲太久又起身猛。
梦里的一切都有点模糊不清。
只看自远处走来个矮胖的人,手里提着个铁桶。
人走近,他才看出是他二叔。
石启澜跟着他进了院里,二叔把铁桶倒扣着放到空地上,他听着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
“你来,按着这桶,我去找个石头。”,二叔见他在一旁看着,叫他。
他听到梦里的自己开口问道:“二叔,这里面是什么,为什么在动呀?”
“刚跟玉米地里逮的俩刺猬,别怕,你就按着桶底,它们出不来。”
梦里的他像是乖乖地按了一会儿,二叔还没回来,他手有点酸了。
“你跟这儿干嘛呢?”,石启澜抬眼,是他爸来了。
他听‘自己’把二叔抓到刺猬的事跟他爸讲了一遍。
“二叔为什么要养刺猬呢。”
“我可不养那玩意儿,哈哈。等晚上给你们炖汤喝啊,这东西大补。”
他二叔边说着,边将手里拿着的大板砖压在铁桶上,又拍拍手上的土,转个身便消失了。
石启澜蹲下身,他可以透过铁桶看见被困在里面的两只刺猬。
它们个头小小的,身上的刺短短软软的,爪子粉粉嫩嫩玲珑小巧。此时正像无头苍蝇一样,在铁桶内壁乱划着,试图寻找出路。
事实上,就算没有压着的砖头,也是逃不出来的。
它们实在是,太小了。
石启澜听到‘自己’问道:“爸,天这么热,它们会不会被闷死啊?”
没人回答。
他纳闷的转过身,却发现四周静悄悄,只有他自己。
刚刚还烈日当头,转眼,天色十倍速在变暗。
刚刚还蹲着的身体,已经站直,那块被压在铁桶上的大砖头,此时正在他手里握着。
而那铁桶被放在一旁的空地上,里面是空的。
他看着远处在一点点挪动着的刺猬,慢慢隐身于杂草中。
这茂密的植被盘山,满眼无边的绿林,就像个巨大的避风港。
它们安全了……
“你在干嘛?”
石启澜猛的睁开眼睛。
他姐姐的声音还回荡在耳边,语气带着一丝童真与狡诈,尤其刺耳。
他醒醒神,大喘着粗气,体感出了很多汗,被褥微微发潮,身上也有些黏腻。
梦里的一切都很虚幻,却令他深处的记忆偷跑出来。
这算是个纠缠已久的噩梦。
他确实趁大人不在的时候,偷偷放走了它们,可不同的地方有很多。
比如他没有透视铁桶的能力,再比如……
现实中事情发生在他上小学的时候,他们一家四口受邀来山里二叔家避暑。
那天的晚饭因为他的放生,并没有多出一道大补汤,他那个二叔光顾着跟其他大人喝酒,提都没提这件事。
第二天他们吃过早饭便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他的行李只有一个背包,很快就整理好放到车里了。
大人们聊天接近尾声,石启澜很自觉的往院子外移动。
他记得十分清楚,自己刚走过围栏边,晃见地上有一堆栗子壳。
他当时很好奇,大步靠近的时候还在想,这个季节为什么会有栗子壳呢?
是刺猬的尸体。
两只。
石启澜整个人僵在原地,似乎全部的血液在瞬间涌上他的头顶,接着像烟花升起那样。
一朵,两朵,噼里啪啦的在他耳边爆裂开。
他木愣愣地看着脚旁,就这么呆滞地看着那两只小小的尸体。
上面还有干掉的血迹。
这样近的距离石启澜才发现,有一只小家伙的肚子大敞着,有很多土粘在上面,看上去灰扑扑的。
他第一次看到刺猬的肚皮。
如果它们还活着的话,一定不会允许自己变的这么脏吧?
因为看上去真的好柔软,柔软到,他感觉自己的心都要被软化了,连带着脚都有些发软。
二叔瞅见石启澜,走过来拍了拍他肩膀,见他看着那两具尸体,直接用脚踢了踢,嘴上怪笑道:“哼,昨儿不知道让谁给我放跑了,可惜没那个命活啊。”
“晚上你妈过来找我,说你姐瞅那菜地里好像有蛇,不敢去厕所。”
二叔一脸严肃,继续说道:“咱这儿管这叫长仙,来家里是大好事,招财的。跟你姐说,她也不听,非说看着害怕,让我去看看。”
“拿手电一照,是个屁的长仙,你姐也白长俩大眼睛,明明是那俩刺猬!也不知道从哪儿跑回来的,一来就跟那祸害粮食地,气的我哐哐踩了几脚,没想到早上一瞅,都死了。”
石启澜听罢,缓缓蹲下身。
他二叔仿佛还没解气,一脸阴狠:“被逮了,那就是命里的劫,你看,跑有什么用,还不是死的更惨。”
“哎呀,二哥你就别提啦,一会儿回去我们小石又该伤心了。”
他后妈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一边说,一边弯腰把手放在石启澜肩膀上轻拍了拍,笑道:“是不是呀,我们的无名小英雄。”
这一刻,他仿佛被条巨蟒盘住身体,那大大的太阳就顶在头上,他却觉得冷。
见石启澜没说话,他二叔不屑地撇嘴:“这有什么可……”
话音未落,二叔反应过来,指着石启澜道:“你小子给我放跑的?!”
石启澜像没听到二叔的责问。
自顾自地打着嗝,莫名其妙开始空咽着口水。
两个大人在一旁有来有回地闲聊着,毫不在意他此刻的不对劲。
“嗨,小孩子嘛,都这样。你侄女不是帮你逮回来了嘛,不过没扔对地方,让她二叔糟心了,哈哈。”
她随手又伸过来轻轻拍了拍石启澜,道:“不过我们小石从小就喜欢小动物,逮啥都爱往家拿。有一次抓了一堆蜗牛放铅笔盒里带回家了,他姐一打开,给熏个够呛,哈哈,赶紧给扔……”
“呕……”,石启澜感到胃不停地翻滚,翻滚。
终于,他一口气没憋住,把胃里装着的,一股脑儿全吐了出来。
刚开始只是蹲在地上,胃里的东西从嘴里被迫挤出来一部分,逐渐他撑不住地跪在地上,姿势使嘴里的东西更方便涌出来,石启澜的手被迫向前撑住身体,索性吐个痛快。
他脑袋昏昏沉沉,只有一根筋吊着他不停发出呕吐的指令,身上穿着的衣服跟手上都沾了不少呕吐物。
几个大人被恶心个够呛,却统统定在原地,谁都没上前搭把手。
他们看着这个蹲在地上,面色苍白的孩子,脸上的表情甚至没有一丝动容。
毕竟都是后妈这边的亲戚。
石启澜断断续续吐完,现下才缓过来,眼前有些发黑,嘴麻麻的还带着食物残渣,周围都是呕吐物的味道。
他想离开这里去漱漱口,可却撑不起身体,只能原地喘气。
石启澜听到远处屋门开合的声音,紧接着身后便凑来个人,装作亲密地揽过他,全然不管石启澜有没有力气撑住。
“儿子怎么了?这是吃坏什么了呀?姐姐快去屋里给弟弟拿杯温水漱漱口!”,她张口语气急切,动作体贴轻柔地一手给石启澜顺背,一手轻擦他脸上的汗。
“你儿子这娇贵的胃可怎么好哟,等会儿回去让他坐前头吧。”
他爸俯下身将他扶了起来。
石启澜一点也不想说话。
真的很没劲。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永远演不完的情景剧,他实在不想陪演。
他姐把水递给他,趁他漱口,偷偷在他耳边,用十分厌恶地口吻说道:“把蜗牛的事儿都忘了吧?我那个时候真的被你恶心死了。”
“总在自以为是的当大圣人,实际上靠近你的都没有好下场。”
石启澜依旧没吭声,他入口的水应该是井里的生水,冰的扎牙。
彭玉文讲话,总像个站在制高点的审判者。她喜欢依据自己的想法去判定一切,无论对错。
石启澜叹了口气。他大概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噩梦。
他爷爷在他上初中时给他买了两只小文鸟。后妈嫌味儿,他便放在自己房间里养着。
昨天一起死掉了,也是两只。
不过,他不知道那两只刺猬的公母,这两只鸟倒是一公一母。
他很喜欢这两只小家伙。
刚开始买回来的时候,附赠的笼子非常小,没有飞来飞去的空间。
他用以前攒的钱,偷偷换了个自己能力范围内最大、最好的笼子。
石启澜觉得自己好像很容易对动物产生依赖感。
这两个小家伙治愈了他很多很多,多到他想把自己能给的、好的,都给了它们。
他查过,文鸟平均寿命在5-7年,还有的可以活到15年。
可他的这两只文鸟,甚至没活过一季。
前天是发小赵映晖的生日。
他们就住在对门,从小玩儿到大的。
昨天石启澜跟他爸说了晚上不在家睡,他爸还笑着让他给带句生日快乐,明天周六不用担心早起,踏实疯吧。
石启澜出门前还确定了下,鸟的食盆水盆都是满的,不脏也不需要换。
赵映晖妈妈听他一本正经的讲不放心小鸟的事,直夸可爱,安慰道:“宝贝儿,你就住一晚,别那么担心嘛。快过来吃蛋糕啦。”
赵映晖递给他个塑料叉子:“快尝尝,这可是你最喜欢的巧克力味,够意思吧~”
赵映晖跟自己不在同一所学校上学,平时见的再多,凑一起还是会天南地北地乱叫胡扯,一晚上几乎没怎么睡。
赵映晖先发言,机关枪一样的小嘴叭叭叭,什么刚上学没几天就收到情书呀,班里哪个女生比较漂亮呀,班主任无脑甩给他个班长呀,他妈为了让他长身体一天三顿牛奶呀……
赵映晖这人其实很帅,他的帅跟林子业那种锋芒毕露的类型不太一样,他属于比较内敛的帅,不会给人那么大的冲击。
赵映晖说完就像个被掏空的钱包,一分都没了,于是他缠着石启澜开始掏。
“没情书、没告白、考试跟之前一样烂。”,石启澜点对点回答着,敷衍到极致。
赵映晖眼睛眯起来,咬着牙道:“你继续。”
石启澜吞了吞口水,只好认真起来。
“呃……我们新生里有个特别突出的男生,算吗?那种各方面都很好,貌似跟他告白的人也挺多的。”
赵映晖一下从床上坐起来,看起来很感兴趣的问道:“他有对象吗?”
石启澜想了想,犹豫道:“应该……没有吧。”
“啧,行啊,还挺能扛。”
赵映晖突然压低声音凑到石启澜耳边胡扯:“他会不会跟你一样也唔唔唔……”
话还没说完,就被石启澜手动闭麦:“快睡吧你!”
这一觉就睡到了快中午。
赵映晖爸妈见他起来,还留他吃午饭,赵映晖刷着牙呢,就跑过来够话:“人家还得回去伺候鸟呢。”
石启澜先是认真谢过叔叔阿姨,这才给了赵映晖一拳,笑道:“快洗漱吧你,泡沫都流到胳膊了。”
赵映晖果然上当看了过去,石启澜趁机拍他脑袋一下,快速把门带上了。
插钥匙回到家后,石启澜总觉得怪怪的。
家里非常安静。
安静的让他发慌。
“你昨天晚上给鸟换水的时候忘了关门吧?这俩鸟都飞出来了。我跟你爸也够不着啊,就没管他俩,早上起来就发现一个躺厨房一个躺你屋地上了。怕你看着难受,给收拾出去了。”
石启澜听着后妈语调平稳的把这些话说了出来。
就像自己平日背课文那样。
只不过她说的十分顺畅,听不出一点瑕疵,好像事情就像她说的那样,这是自己的过错,是他没有关好门。
那之后的一段时间,他总会在安静的时候,在屋内听到鸟叫。
蜗牛消失的时候,他没有哭。
看到刺猬尸体那天,他没有哭。
知道鸟死了的那天,他还是没有哭。
可当他又一次在耳边听到鸟叫声时,石启澜挠了挠突然发痒的脸,发现自己泪如泉涌。
他想,他该愤怒的。
明明他只是被淋过雨所以想成为一个可以帮忙遮雨的人。
为什么总是没有好的结局?
仿佛他真的不该靠近任何,触碰任何。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他主动惹来的错。
可为什么父母会分开,又为什么要找一个这样可怕的女人去代替自己的母亲。
难道也是他的错吗?
石启澜曾以为这一切都很容易,不过是听着、忍着、受着。
可这日子却挨得一天比一天难。
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永远这样活着,不可能永远这样。
一次次的忍耐像是在默许那些伤害继续。
他以为牺牲自己就能换来重组家庭的幸福,可结果似乎没有什么改变。
只有他被扔在深井里,周围一片黑暗,向上望去,是被圈住的自己。
那些死后的魂魄会变雨吗?
会不会每场雨都是无数的灵魂,它们没有顺序的从高空坠落,前扑后拥的砸到地面上,摔的四分五裂……
石启澜的思绪乱跑了一圈又一圈。
直到他想的有些累了。
他从小就习惯性指责自己,会困惑自己哪里做错了。
长大后才知道,就算是林子业那样近乎完美的人,带着恶意的针对也不会减少一分。
“前妻的孩子,脸跟他那个妈长的一模一样,真倒胃口。”这句后妈不知道在跟谁抱怨的话,如此真心。
就像有人每天都在盼着他能赶紧从这个家消失一样,石启澜也十分想逃离这个家。
哪怕他根本无处躲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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