汀兰院的院门被推开时,沈云芙正坐在窗边煮茶。
青瓷茶壶在小火上咕嘟作响,水汽氤氲着漫过她的指尖,她抬手将浮沫撇去,动作从容不迫。
“六姑娘,大夫人让我们来给您讲些出嫁后的规矩。”三个穿着深蓝色锦缎衣裳的嬷嬷走进来,为首的张嬷嬷脸上堆着程式化的笑意,目光却在屋内扫了一圈,带着几分审视。
沈云芙抬眼望去,见她们身后跟着的丫鬟捧着一个红漆木盒,里面想必是些关于礼仪规矩的册子。她没有起身,只是微微颔首,示意她们自便。
张嬷嬷也不介意,径直在桌旁坐下,打开木盒取出册子,清了清嗓子便开始讲解:“嫁入王府后,每日需辰时起身向王爷问安,膳食需等王爷用过之后再用,说话行事需谨言慎行,不可失了大家闺秀的体面……”
另外两个嬷嬷则在一旁补充,从穿衣打扮到待人接物,事无巨细。
讲到洞房夜的规矩时,张嬷嬷的声音压低了些,语气带着几分暧昧:“新婚之夜,需伺候王爷洗漱更衣,言行举止要温婉顺从,不可冲撞了王爷……”
沈云芙端起桌上的白瓷茶杯,指尖在冰凉的杯壁上轻轻摩挲着。杯沿印着细碎的缠枝莲纹,触感细腻,她的目光落在杯中的茶叶上,任由那些规矩话语从耳边飘过。
她心中清楚,苏氏让嬷嬷来讲这些,不过是做给沈老夫人看,亦是做给外人看,彰显沈家对这桩婚事的重视。
可萧玄戾是谁?他是战功赫赫却沦为残废的定北王,是手握监察大权、心思深沉的御史中丞。
他连沈家的轻视都毫不在意,又怎会将她这个替嫁的人放在眼里?
洞房夜?他怕是连正眼瞧她一眼的兴致都没有。
沈云芙将杯中凉茶一饮而尽,茶水的清苦在舌尖蔓延开来。她放下茶杯,目光重新投向窗外,玉兰花瓣已落了大半,只剩几片残瓣在枝头摇曳。
张嬷嬷的话音刚落,一旁的李嬷嬷见沈云芙只顾着低头摩挲茶杯,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语气带着几分试探:“六姑娘,老奴们说的这些规矩,您都听进去了吗?”
沈云芙这才缓缓抬眼,目光平静地扫过三位嬷嬷,指尖从杯壁移开,轻轻放在桌案上,声音清淡: “听进去了。”
李嬷嬷显然不信,眉头微蹙,又追问了一句:“那洞房夜的规矩,姑娘可记牢了?这关乎您在王府的立足之本,可马虎不得。”
沈云芙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微微颔首,重复道:“记牢了。”
她的语气太过平淡,既无羞涩,也无郑重,反倒像是在回答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张嬷嬷看在眼里,心中暗自嘀咕,这六姑娘性子倒是冷淡,难怪大夫人放心让她替嫁。
李嬷嬷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张嬷嬷用眼神制止了。
张嬷嬷清了清嗓子,站起身道:“既然姑娘都记牢了,那我们就先回去复命了,三日后便是吉时,姑娘好生准备着。”
沈云芙没有起身相送,只是再次颔首,目光重新落回桌上的白瓷茶杯上,仿佛刚才的一番规矩讲解,不过是一阵风吹过窗棂,未曾在她心中留下半点痕迹。
三位嬷嬷见状,也不再多言,躬身行了一礼,便带着丫鬟转身离开了汀兰院。
院门关上的瞬间,沈云芙拿起茶壶,给自己重新斟了一杯凉茶,水汽袅袅升起,模糊了她平静的眉眼。
沈云芙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目光透过氤氲的水汽,落在院门外的方向。
春桃和秋菊正守在廊下,看似在整理杂物,眼角的余光却时不时往屋内瞟来,那模样落在她眼里,只觉得刺眼。
这两个丫鬟是沈老夫人当初派来伺候她的,可这几日相处下来,沈云芙早已察觉不对。
她们做事谨小慎微,却总在不经意间打探她的行踪,甚至会趁她不备翻看她桌上的医书。沈云芙心中明镜似的,这两人名义上是老夫人的人,实则早已被苏氏收买,成了她安插在汀兰院的眼线。
若是带着这样两个丫鬟嫁入王府,日后她在王府的一举一动,怕是都会原封不动地传到苏氏耳中。沈云芙轻轻放下茶杯,指尖在桌案上敲出细碎的声响。
必须想办法换掉她们。
而能帮她做到这件事的,唯有沈老夫人。毕竟这两个丫鬟是老夫人指派的,如今她以“嫁入王府需心腹伺候”为由向老夫人提换人的请求,合情合理,老夫人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沈云芙站起身,理了理身上的素色衣裙,目光变得坚定。她转身走向院门,打算即刻就去荣安堂见沈老夫人。
有些事,宜早不宜迟。
沈云芙刚踏出汀兰院的门槛,脚步便顿了顿。
廊下的春桃和秋菊立刻停下手中的活计,齐齐看向她,目光中带着几分刻意的殷勤。
她收回视线,径直往前走去,脑海中却浮现出一个小小的身影。
那是十年前,她尚未被送往药王谷时,府里的一个小丫鬟。
彼时她母亲不受宠,她性子又孤僻,府里的姊妹们都懒得与她亲近,唯有那个比她小几岁的丫鬟,会在她独自蹲在花园角落里摆弄花草时,怯生生地凑上来,递上一颗甜甜的蜜枣,轻声说:“小姐,我陪你玩呀。”
她早已记不清那丫鬟的全名,只记得大家都叫她“阿蛮”,梳着两个小小的发髻,笑起来脸上会有两个浅浅的梨涡。
后来她被送往药王谷,仓促之间,竟没能与阿蛮道别。这些年在药王谷,她时常会想起那个主动靠近她的小身影,那是她在沈府为数不多的温暖记忆。
如今她要换丫鬟,第一个想到的便是阿蛮。只是十年过去,沈府人事变迁,阿蛮或许还在府中干活,或许早已被送出府去,又或许……她不敢再往下想。
沈云芙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加快了脚步向荣安堂走去。无论如何,她都要向老夫人打听阿蛮的下落。若是阿蛮还在府中,她定要将她要到身边;若是不在,她再另做打算。
走到荣安堂外,她整理了一下衣襟,轻轻叩了叩门。
门内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随即荣安堂的朱漆木门被拉开一条缝,嬷嬷探出头来,见是沈云芙,脸上立刻堆起温和的笑意:“原来是六姑娘,快进来吧,老夫人正念叨你呢。”
说罢,她侧身让开道路,引着沈云芙往里走。屋内弥漫着浓郁的檀香,沈老夫人正坐在靠窗的软榻上,手里捏着一串佛珠,闭目养神。
听到脚步声,她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沈云芙身上,语气平淡:“来了?坐吧。”
沈云芙依言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嬷嬷给她倒了杯热茶,便识趣地退到了门外,轻轻带上了房门。
屋内只剩下祖孙二人,沈老夫人率先开口:“三日后便是你的婚期,今日过来,可是有什么事?”
沈云芙端起茶杯,指尖微微收紧,目光落在杯中的茶叶上,缓缓道:“老夫人,孙女儿今日过来,是想向您求个人情。”
沈老夫人捻着佛珠的手顿了顿,抬眼看向她,眸中带着几分审视:“哦?什么人情,你且说来听听。”
沈云芙放下茶杯,腰身微微挺直,语气平静却带着几分笃定:“老夫人派来的春桃和秋菊,性子沉稳,伺候得也周到。只是她们在沈府待得久,与府中众人熟络,我嫁入王府后,想换两个更贴心的人在身边,也好凡事方便些。”
她没有直接点破春桃和秋菊是苏氏的眼线,只拣着“贴心”“方便”的说,既给了老夫人台阶,也暗合了出嫁女子带心腹伺候的常理。
沈老夫人沉默片刻,目光在她脸上停留许久,似是在揣测她的心思。
过了半晌,才缓缓开口:“你想换什么样的人?府里的丫鬟,你若有看中的,尽管说。”
沈云芙心中微动,连忙道:“孙女儿心中倒有个人选,只是不知她如今还在不在府中。十年前,我尚未去药王谷时,府里有个叫阿蛮的小丫鬟,梳着两个小发髻,笑起来有梨涡的,老夫人可还有印象?”
提到“阿蛮”二字,她的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了几分,目光中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
沈老夫人捻佛珠的动作停了下来,皱着眉想了片刻,忽然眼前一亮:“哦,你说的是那个跟着厨房刘妈做事的丫头?倒是还在府里,如今已经长成大姑娘了,性子依旧爽朗,手脚也麻利。”
沈云芙闻言,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脸上露出一丝浅淡的笑意:“正是她。孙女儿想将阿蛮调到身边,还请老夫人应允。”
沈老夫人看着她眼中的期盼,终是点了点头:“也罢,你既看中了她,便让她伺候你吧。左右都是府里的丫头,贴心最重要。”
说罢,她扬声唤道:“张嬷嬷。”
张嬷嬷推门而入,恭敬地应道:“老夫人。”
“你去厨房那边,把阿蛮叫来,就说六姑娘有话要吩咐她。”沈老夫人吩咐道。
“是。”张嬷嬷应声退下。
屋内再次陷入寂静。
张嬷嬷去得快,回来得也快。她身后跟着个身形纤细的姑娘,梳着双丫髻,青布衣裙洗得发白,却浆洗得干干净净,露出的手腕纤细却结实,一看就是常年干活的模样。
“老夫人,六姑娘,阿蛮带来了。”张嬷嬷侧身让那姑娘上前。
阿蛮怯生生地走上前,对着沈老夫人和沈云芙福了福身,声音带着几分清脆:“老夫人安,六姑娘安。”
她垂着头,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脸上果然有两个浅浅的梨涡,只是比起十年前,褪去了稚气,多了几分拘谨。
沈云芙看着她,目光平静无波,心中却已确认,这便是当年那个递蜜枣给她的小丫鬟。
沈老夫人抬了抬下巴,语气平淡:“阿蛮,六姑娘三日后便要嫁入定北王府,想让你跟着去伺候,你可愿意?”
阿蛮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惊讶,随即看向沈云芙,似乎有些不敢相信。
她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连忙再次福身,声音带着几分急切:“奴婢愿意!多谢老夫人,多谢六姑娘!”
沈云芙微微颔首,对她道:“你回去收拾一下自己的东西,今日便搬到汀兰院来,往后跟着我,好生做事便是。”
“是!奴婢记下了!”阿蛮用力点头,脸上露出一丝真切的笑容,梨涡深陷,竟与十年前那个递蜜枣的小身影重合在一起。
沈老夫人摆了摆手:“去吧,别误了时辰。”
阿蛮又行了一礼,才跟着张嬷嬷退了出去。走到门口时,她忍不住回头看了沈云芙一眼,眼中满是感激。
屋内再次安静下来,沈老夫人看着沈云芙,缓缓道:“阿蛮性子单纯,手脚也勤快,你带在身边,我也放心。春桃和秋菊,我会让人另行安排,你不必再操心。”
沈云芙起身福了福身:“多谢老夫人成全。”
“罢了,都是为了沈家的脸面。”沈老夫人捻起佛珠,重新闭上了眼,“你也回去准备吧,三日后的婚事,不可出任何差错。”
沈云芙应了声“是”,转身退出了荣安堂。走出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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