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一个鲜活的、正值早秋的冷杉林,树枝间垂着长长的风花藤蔓,白色的、如同风车般的小花转着圈,晃悠悠地飘落下来,最后在水洼上漾起一圈涟漪。
博尔莱斯低头看着那圈涟漪,这水说不上干净,但也不算脏,混着雨后湿泥的气息和粘腻触感,足够使人变得狼狈,但也仅此而已。
它毕竟是透亮的,就像每个雨后都会积起的水洼。
博尔莱斯站起身来,水洼中的雨水沿着衣角一滴滴往下落,漾起一圈又一圈细小涟漪。
小路在林中蜿蜒,翠绿的树冠起起伏伏,这里似乎是那片焦树林过去的模样,博尔莱斯抱起兔子,沿着之前走过的那条路在林子里不慌不忙地走了一会儿,而后前方不出所料地出现了……村落?
那是一座嘈杂而诡异的村落,许多木偶行走在房屋之间,由各色的粗糙毛线组成它们的头发,木炭画笔勾勒出五官,身上穿着的是和人无异的衣服,那些连接四肢的关节球在转动时发出叫人牙酸的声音。
它们对博尔莱斯的到来浑然不觉,仍旧喋喋不休地围在村口。
博尔莱斯也走过去。
他看见一个小水沟,水的深度只够浅浅淹没过脚踝,那里面安静地趴伏着一具木偶,它细密的浅棕色毛线头发在水里散开了,长长的,像海藻一样摇晃着。
一个邋里邋遢的小木偶走进了水沟里,它看起来只有博尔莱斯七岁那年那么高。
小木偶将水里的它艰难地拖上了岸。
博尔莱斯看见那张脸上细细勾勒出的神情,画笔在被水浸没的它并不光滑的脸上留下了一个安详宁和的微笑……是的,它的神情安详又宁和,在这里糟糕的一切衬托下,甚至可以用“美”去形容它。
哦——虽然它的脸上有很多瘢痕,但它显然比其它木偶要漂亮许多,博尔莱斯客观地在心里评价道。
“她、死,了。”一个有着棕黑短发的木偶大叔说着,随后更多的木偶重复了这句话。
她,死了。
她—死——了。
它、终于死。了。
它们动作僵硬,手脚麻木,博尔莱斯看到发条木偶们正在自己给自己上发条。
这些木偶的说话方式很奇特,它们的声音由那根旋转着的发条发出,它们利用拧动发条时发出的摩擦声去交流,不断地拧动,不断地说着话并以此维持自己的生命。
它们不能停下言语,否则就将死亡。
柯尔被声音吵得炸了毛,低头把耳朵埋进自己的爪子里,愤愤道:【像是矮人老头敲大锤。】
博尔莱斯知道柯尔在说什么,那是维尔爷爷锻造铁器的时候会发出的动静:一个巨大的精铁锤子敲在烧红的金属块上,溅起一圈火星子,锤子叮叮当当地敲个不停,整间锻造屋里都不间歇地响着这种声音。
柯尔见识过一次后就发誓再也不去那里凑热闹了。
在一声又一声语调扭曲的叫喊声中,更多的木偶匆忙地赶到了这里,它们动作间发出重叠的咔哒声,声音咔嗒喀哒地连成一片,这导致被它们挤到一边去的博尔莱斯一句话都听不清了。
并且也没有任何一个木偶对博尔莱斯的存在感到奇怪。
如果不是那个邋遢的小木偶将目光频频地落在他身上,博尔莱斯甚至以为这些木偶完全看不到自己。
博尔莱斯决定远离这群诡异的木偶,比起看热闹,他更在意的是科里在哪里,但在走远前,那个邋遢的小木偶不知道什么时候靠过来了,它拉住了博尔莱斯,发出属于少年的清亮声音,它问:“西蒙斯,你要去哪里?”
西蒙斯?
博尔莱斯低头看向小木偶,问:“我应该去哪里?”
“你应该早点回家。”
博尔莱斯不明白其中含义,只见这个小木偶拉起自己的手转身朝着村子的西边走去,小木偶喀拉喀拉地告诉博尔莱斯:“这、里,每个——人都,有。罪。”
它的声音忽然变得和其它木偶一样断断续续了。
“什么?”博尔莱斯不解道。
正拉着博尔莱斯埋头向前走的小木偶回过头,那张像是用木炭勾勒出来的嘴巴张张合合,说着:“他是—这里最大的。罪。”小木偶一边说着,一边拉着博尔莱斯朝村尾走去。
“我没问这个。”博尔莱斯和小木偶拽着自己的力量对抗着,试图停下来,但他发现自己完全无法停下脚步,周遭的景物也在飞快地变化着。
每走一步,就像过去了数日。
忽然,博尔莱斯问这个小木偶:“刚才在水里面的,那是你的谁?”
——刚才就是这个脏兮兮的小木偶把那个倒在水沟里木偶捞起来的,那些围观的木偶全部都只是在围观,没有任何一个帮忙。
“……”小木偶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回答。
博尔莱斯从它的那张线条脸上也看不出什么东西来。
小木偶沉默着带着博尔莱斯走到了一栋屋子前,它熟稔地推开大门走进去,里面一个人也没有。
墙上钉着置物的木头架子,上面摆着很多常见的木偶,它们身上满是尘灰。
这里看起来很久没人居住过了,而它带着博尔莱斯走到一道房门前。
那是一个风格温馨的房间,房内装饰着大量的鹅黄色帷幔,唯一违和的是,正对着门的地方有一面落地镜被打碎了,一推开门就能看见地上散落着反着光的碎片。
科里居然真的就在这里。
小矮人正坐在那张碎掉的镜子面前,熟稔地雕刻着……一个木偶?博尔莱斯站在科里背后看着他手里正在忙活的东西,科里专注地雕刻着一个长头发的女人,并且在竭尽全力地将它的面容镌得美丽动人。
“所,有人都、因为他而。死。”停留在门口的小木偶说,博尔莱斯从那张粗糙的线条脸上看出了恨。
博尔莱斯是无法理解这种情绪的,在他走过的这些时间里,他并没有产生这种东西……呃,顶多是有了些他不喜欢的东西。
上一个散发着这种情绪的东西还是他房间的天花板,最靠近窗口的的那块木头每天都在抱怨它再也不能在阳光中生长,然后开始冒悲伤的黑泡泡。
它的恨也像泡泡一样,一戳就消失了。
在某一个瞬间,那个小木偶忽然就不见了,随后科里终于注意到了房间里多出来的人。
他在看到博尔莱斯之后就开始歇斯底里地质问起他为什么现在才回来。
科里就像是一个入戏至深的演员,兢兢业业地复刻起某场戏剧。
在博尔莱斯看来,这个幻境拙劣到甚至比不上徒手触摸到漫霜伞而引起的幻觉,至少幻觉里不会到处都是闹腾的木偶……
但,但它又足够真实,博尔莱斯发现这里的一切都和他们今天走过的那片焦树林完全一致,树枝的走向,树根的曲折,每一处都能够一一对应出来。
就像是来到了平行的另一个世界。
这里有着一样的土地、一样的天空,但这里活着一群命运与对岸截然不同的人。
遗憾的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博尔莱斯并没有收到他的剧本,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这个故事里扮演的是谁,更不知道科里在说什么东西。
眼见这单方面争吵就演变为肢体冲突,博尔莱斯可不想和矮人比谁的脑袋更硬,他很快就躲开了向他扑过来的科里,又从自己随身的口袋里拿出里面突然多出来的东西,就在刚才,他明显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无缘无故地出现在了自己的口袋里。
那是一管翠绿到叫人感到不妙的药剂,博尔莱斯没见过这种东西。
科里大声喊道:“你为什么不早些回来?你为什么不早些——?”
“你现在回来有什么用?还有什么用!”他歇斯底里地喊着。
科里试图粗暴地拎起博尔莱斯的衣领,他似乎是觉得自己就该这么做,然而这完全不是矮人会做的动作——矮人们的身高完全不支持这个动作,科里甚至为此下意识地停顿了一下。
就在科里这停顿的刹那,博尔莱斯想明白了一些事。
一场大火点燃了树林,它们的一切都停滞在了那时候,不出意料地话,那场烧了整片树林的火就是在此时——也就是在眼下这个初秋燃起来的,是这场火导致这里的树木在此后的许多年里都再也没能长大。
想到这,博尔莱斯开始有些自责了,因为他明明知道这里的古怪,却还是选择向前。
博尔莱斯愧疚地看着正不断胡言乱语的科里。
这一切都是因为——
他们跌进了一滩浅浅的水里。
噢,也许那个老头西蒙斯说过一些真话,比如说,也许真的有人在年轻的时候去过遥远的斯罗德公国求医,也有人的童年充满了坚强与不幸。
在科里变成这样之前,博尔莱斯会有耐心去弄明白这一切。
但现在,他显然改变主意了。
他不能接受科里现在的态度。
很坏、
太坏了!
博尔莱斯不知道这瓶药是给谁准备的,但总归不是给他的。
他将手中的药喝了下去。
翠绿色的冰凉液体滚落进食道,视野中的一切似乎都因为博尔莱斯的这个举动而顿住了,如同卡带了一般,随后世界骤然回退,那翠绿的药剂完好无损地回到了博尔莱斯的口袋里。
他的反应是不慢的,这瓶魔药在下一刻便又被一饮而尽了,他再次杜绝了它洒出去任何一滴给其余任何东西的可能性。
策划了这场戏的人显然不明白从小和矮人一起长大是什么概念,矮人力大无穷,但行动也因此倾向于直来直去与……笨缓。
反正别指望科里能够从他手里抢到东西。
在博尔莱斯不知道多少次喝下出现在自己身上的药剂时,终于有人看不下去了。
那个邋遢的小木偶又一次出现在他面前,它不再依靠发条说话,它用人的声音质问起来,但这声音又与博尔莱斯第一次见到它时不一样,听起来是个壮年人的声音,甚至有点像那个烦人的老头西蒙斯。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它质问道。
这里是它的世界!这里所有的东西都得听它的。
按理说,他们都该像木偶们一样,去重蹈覆辙,去一遍又一遍上演它最爱的曾经。
博尔莱斯没有理会它,而是不管不顾地拿起手里新的药剂,状似又要再喝。
见状,这个邋遢的小木偶气急败坏,它暂停了这里原本的运转方式,转而唤来了整个村落的木偶,要联合起来把这个破坏规则的人制服。
按理说,按理说,他们就该把过去都重演。
那张炭笔勾勒的脸上流下眼泪来。
*
【这片林子的话,过去没有名字,现在也没有名字,枯木死水,没人在乎。
那是属于死的领域,踏入其中的生灵也许会从水潭中看见它的背面,但是树不在乎,树只是在嘲笑自己的过去……神啊,你为何要赐予火焰如此伟力?】
——来自树的回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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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一个小木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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