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戏弄

周遭忽然一片寂静,姜扶楹率先闻到的,是扑鼻的血腥气。

她转头看去,隐隐绰绰的灯火下,隐匿在黑暗中的人如一尊大佛,黑衣夜行,周身都带着肃杀之气。

果然来了。姜扶楹一直提在心口的弦骤然松开,她不动声色地往岸上看去,等到确定蠢蠢欲动的那些人都安静下来,整个人才像脱了力一般,靠在船舱,沉默地看着他。

谢砚的视线也在沉默地扫视她,丝毫未曾收敛厮杀过的戾气。

姜扶楹看他一身风尘仆仆的样子,心中疑窦丛生,他这是去哪了?

下一秒,不等她反应过来,喉咙便率先传来窒息的痛感,倏然篡夺她的呼吸,画舫剧烈摇晃了一下,姜扶楹手掌拍在舱上,一手拼命拉开谢砚的手,但却于事无补,那轻松扼住她脖颈的手仿佛轻轻一动,就能让她的脖子彻底断掉。

谢砚一手掌握着姜扶楹最后的呼吸,一手握住帷帽帽檐,只要他把这帷帽掀开,就能知道帷帽下的人到底是不是她了。

他极少数会怀疑自己的判断,哪怕只是微妙的直觉,清平就那样死在他面前时,明明能感受到手中温度清楚地流逝,他也仍怀有迟疑态度,毕竟当年的灭门案中,也没有人会想到她还活着。

所以他在太清观第一次见到姜扶楹时就对她产生了怀疑,他怀疑她故意在他眼前金蝉脱壳,派人再去汴州查探,果然发现尸首不见踪影,所以一再试探,直到今天,他再次亲眼看见她的尸首。

……

袁邵用枪挑起那白鸽,取出白鸽脚下的信,那信前半部分尽被血迹浸透,只有后面几个字依稀可见,他递给谢砚,谢砚草草扫了一眼,一言未发就往云京赶去。

杨绪和袁邵对视一眼,跟着追上去。

三人赶了一天路,直到日暮时分,刚到京郊,便被数人团团围住,厮杀之际,一人逃脱,袁邵提枪去追,竟追到太子别苑前,袁邵不敢贸然进去,只能等谢砚前来。

等到三人进了别苑,像是预谋好的一场汹涌大火席卷而起,雕梁画栋,飞檐翘角尽数坍塌,那人突然出现,揽着一具胸口晕着巨大血迹的尸体猛然倒入火海之中,笑容诡谲。

袁邵目光冰冷地看那人赴死,不料杨绪竟一把死死拽住谢砚。

谢砚的眼神是他从未见过的阴冷可怖。

临近这种时刻,谢砚的手却在犹豫。

姜扶楹尽管在这种窒息之中仍能察觉到他这短暂的停顿,她头脑嗡嗡作响,靠着不知哪来的意志力一下拽落谢砚藏在腰间的香缨。

谢砚像被这一下回了神,漆黑的眼珠微动,骤然松开手。

猛然吸进空气,像直达肺里,姜扶楹的手发抖地捂着自己的脖子,咳得五脏六腑都在疼痛。

在谢砚捡起香缨的短暂时间里,她头脑飞速运转,赶在谢砚开口前出声:“谢大人若是想杀我,也该有个理由!”

她声音清朗,如滴水敲击瓷器,清泠泠让人心神安定。

谢砚握着香缨,船舱外迷乱的香风吹起纱幔,画舫前挂着的芙蓉花灯摇晃作响。

他在这一刻,理智才彻底回笼。

他甚至有些迷茫地看向瘫坐在地上的姜扶楹,静如一滩死水的眼睛微微有了波动。

姜扶楹将他所有的动作尽收眼底,看他细致地拍掉香缨上沾染的尘灰,想他一进船舱,那特有的香味柔和却霸道地冲破血腥味,萦绕在他周身。

她忽然觉得有什么关节被倏然打通,趁着纱幔飘扬,谢砚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姜扶楹一把抓住谢砚的云纹护腕,微微用力,那人便覆盖而下。

炙热,灼烈的呼吸在发际耳尖喷薄,带着刺鼻的血腥气和若有若无的浅淡香气。

谢砚握着香缨的手按在船舱,低头看她。

姜扶楹柔弱的手搭在他脖间,冷冷看着画舫外藏匿的人群。

淮河之上,画舫飘摇,奢靡恢宏,有人透过帷幔的间隙,窥得一丝隐秘,然后悄无声息地退去。

姜扶楹松开谢砚,看他手中紧攥的香缨,看画舫外飘摇的芙蓉花灯,声音轻淡柔和,完全没有要解释刚刚行径的意愿:“谢大人,我约你来,是有关顾霁之事。”

谢砚像是没听到她的话,兀自掀开她衣袖,入目便看见仍旧血淋淋的几道鞭痕。

姜扶楹疑惑去看,这才发现刚换的外衣已有血迹晕出,她穿的又是白衣,更是显眼。

李氏带来的药少,云奚的伤势比她更严重,她随身带的药几乎都用在了云奚身上。

谢砚从腰间取出金疮药,刚要倒,突然抬头看了她一眼。

姜扶楹依旧戴着帷帽,在这种遮掩下,谢砚的一切毕露无遗,姜扶楹却能躲在暗处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这是一场绝对不公正的对弈,但谢砚竟没有再动手想去摘下她的帷帽。

那群人故意引他去太子别苑,故意纵火,故意让他看着清平的尸体被火势吞没。

可他分明看清了那尸体的脸,如果那具尸体真是清平,那眼前的人是谁呢?她怎么会知道他藏在腰间的香缨?

谢砚没想明白,他只知道自己趋向于自己希望的可能。

他下意识放轻动作,连药粉撒在一处伤口后停顿片刻,听她呼吸没有异常,才又挪到下一处。

姜扶楹看着他,蓦然想起,在汴州山下的那间猎屋,彼时她一心想着山上那间破庙,脖间鲜血淋漓,也是谢砚小心翼翼替她上药,不可否认,谢砚救了她一路,但最后想杀她也是真的。

姜扶楹心里开始细细琢磨起猜测的可能性,她不能贸然去赌。

“顾霁的案子移交殿前司,不知道谢大人可有什么新的线索?”

谢砚放下她的手臂,起身看她:“朝廷要案,闲杂人等不应知晓案件内情。”

“我不算闲杂人等。”姜扶楹撸起两个袖子,药粉覆盖在伤口上火辣辣地疼,“沈俭不是有嫌疑吗?”

谢砚移开视线,声线带着略微沙哑:“沈俭?”

“就算你们查清顾霁是死于药性相冲,但刚好沈俭来迟,这不也并不能完全洗脱他的嫌疑吗?”她言辞恳切,声音轻和,她与沈明若关系好是满京城皆知的事,沈俭是她兄长,她受沈明若所托想帮他洗脱嫌疑,不算说不过去。

但帮沈俭洗清嫌疑当然是假,姜扶楹是想借此查清楚这背后凶手是否拿到了有关账本的线索,又或者,这凶手就是为了账本而来。

而这账本的事却不能让谢砚知晓。

姜扶楹心里盘算着能否借谢砚之手查清其中曲折,完全没意识到身边之人不知何时逐渐变得幽黑的瞳孔。

等她反应过来,再去看他时,谢砚早已恢复了寻常一言不发的模样。

这件事无论怎么看,于她而言,都是利大于害,姜家既不敢再随意拿她做交易,也不敢轻易跟谢砚提成婚之事,唯有一点,还需确认……

姜扶楹就这样伸着手,模样莫名地滑稽,心里的算盘却扒拉个不停。

她看着谢砚,忽然抬了抬下巴,意指画舫前的芙蓉灯。

谢砚也在低头看她,不知怎么她一句话没说,他竟通晓她的意思,犹豫地一顿,还是转身去取了那盏芙蓉灯,点燃了灯芯,递到她面前。

姜扶楹勾起唇角,就又开始四处张望着,想怎么发号施令。

还没等她想出来,谢砚却突然把她手中的莲花灯拿了过去,将旁边的一张小几放在她面前。

这小几摆在她面前,刚刚好,也不是别的刚刚好,就是高度正好,姜扶楹把手肘撑上去,早就酸疼的手臂顿时放松下来,她舒服地叹出一口气。

这一晚上,画舫游遍整个淮河,姜扶楹刁难的法子也越发多样,不是故意说一个牛头不对马嘴的花灯让人去找,就是说要吃新鲜现抓的鱼做烤鱼。

神奇的是,最开始还凶神恶煞的谢砚,发了一通莫名的火之后,不知是不是因为心里有愧,耐心过足,无论她提出多么离谱的法子,他都能在一柱香的时辰内办到。

戏弄到最后,姜扶楹困的眼皮打架,举着的手也晃晃悠悠的,直到最后撑不住,头跟着手一块掉下来。

谢砚举着一只烤好的鱼刚走进来,就看到这一幕,他眼疾手快地将手伸过去,牢牢托住她的头。

隔着纬纱,谢砚掌心发烫,他静默地盯着姜扶楹红了一圈的脖颈。

盯得久了,便发现一块极小的伤疤,伤疤是浅淡的粉色,若不仔细看是绝对看不出来的。

谢砚看着摆在桌上早已散了热气的烤鱼,忽然在想,或许是他把一切想得太复杂了。

只要她在他眼下,就绝做不出能伤害到太子的事。

明月皎皎。

杨绪一旦喝多了,神志就很不清醒。

他像是被“十”这个数字刺激到一般,猛然拍案而起,撞倒一地乒哩乓啷的瓷器清响。

忽然,借着若明若暗的月光,他从谢砚的方向看去,视线莫名定格在一座书架上。

这书架上的书摆的密密麻麻,却一尘不染,每一册都能看出来是被主人悉心爱护过的。

唯有一个角落,摆着一个格格不入的画卷,画卷上积了厚厚一层灰,仿佛数十年都一成不变地待在那里。

时间久的像被人遗忘了,一动都没动过。

杨绪看向谢砚,屋外雨声如泄,他自岿然不动,好像下一刻天翻地覆,都不能撼动他分毫。

杨绪心里突然泛起密密麻麻的疼痛,好像那雨砸的不是屋外石阶,而是带着千钧之力砸在他心头上一样。

他忽然夺门而出。

时至今日,他竟才发现,谢砚同他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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