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老爷作为退休老干部，生活并不仅仅是吃了睡、睡了玩。他是一代元老，即使退休了也得为族人和门生提供支持，作为一个资源交换网络的枢纽，帮助许多有钱有权的人达成协议。

这样的人不可能一直忙着和他们吹牛打屁，所以在聊了快有三个小时后，老爷就有事离开了，留下他们一帮道士自由活动。

不过道士们也不用担心没事干，南京城这么大，社交和宗教的场所很多，一个个去跑绝对够他们跑到腿软。

暂时离开洛府后，杨堂主问道士们想不想去噌吃噌喝，自然没有人反对。青云观组织和杨堂主本人都是有点江湖地位的，他们去蹭吃蹭喝实在不用担心被赶出门外。

从地图上看过去，离洛府最近的宗教建筑是鸡鸣寺，这是个历史上著名的寺庙，比青云观强不止一个等级。该宗教组织的素质比较高，包容性很强，只要是中上流人士都接待，因此是个很合适的蹭饭地点，相反如果是那种比较极端的寺庙的话就最好不要去蹭饭了，免得爆发冲突。

于是没过多久，道士们就登上了鸡鸣寺的台阶，光是从台阶下面仰望，就能看见该寺庞大的占地面积、漂亮的围墙和高高的宝塔。等入寺之后，由青石铺成的道路和华丽雍容的宝殿更是让人赞叹不已。

在看到一个身着道袍、气度不凡的老先生带领一帮青年道士进入寺庙里后，负责待客的僧人很快便出来迎接。

“诸位施主是从青云观而来的吧，莅临本寺是有何事?”僧人似乎很有见识，看了一眼道士们身上的纹章就得知了他们的来历。

“不错，我们一行都是青云观的道士。今日造访贵寺，完全是机缘巧合来到了此地，便想借此机会与贵寺交流道学佛法，请问贵寺这时方便么?”堂主拿出了拜贴，很礼貌的询问道。

“呵呵，果然是缘分啊，我寺正好已有多名贵客拜访讨学，其中还包括有最近流行的西儒，施主们不妨加入其中，一同探讨学问。”

“如此甚好”

在僧人的引领下，众人进入一处偏殿，只见有四位人物坐在毯子上，正在讨论高深的学问。其中前两人一老一少，都是标准的佛教僧侣；第三人皮肤苍白相貌奇特身着儒袍，恐为那所谓西儒；第四人则是一个油光满面大腹便便，穿着灰色丝绸服装，有点低调奢侈风格的财主。

见道士们前来，两方先是敬了礼，然后又商业互吹了几句，最后才轮到道士们融入话题。霍碧薇本以为他们讨论的内容会是宗教经典，没想到居然是“永恒”这样高深的哲学概念。

那西儒为了引出自己的永恒理论，先是立了西域的拜火教和西南的高山崇拜为靶子。他说拜火教徒崇拜永恒的火焰，但那火焰是他们点燃的，当圣地被异教徒占领后就会被扑灭。他说那高山崇拜者认为大山是永恒的，然而即使是高山也会在神的伟力下被搬起，也会在浩瀚的时间长河中被自然夷平、坍塌。

看到道士与僧人都未反驳这个概念，西儒接着引出了自己的观点，真正永恒的是全知全能的上帝（dios），上帝在过去现在未来的所有时间都存在，他能够支配一切时空的一切事物。

“那我们如何思考，如何行动，无论善行恶行，都是由上帝一手支配的喽?”霍道长问道

“不，上帝了解我们从过去到将来的思想和行为，也可以肆意干预或支配我们的思想和行为，但祂是如此的仁爱与宽容，以至于没有这么做。祂允许我们自由地做出选择。选择向善的人可以获得恩典，进入天堂，反之则堕入地狱。”*西儒如此回答道

宗教很多时候拼的是吹牛逼，西儒甩出来一个全知全能的永恒支配者，许多原始宗教就接不了招了。但道教和佛教也是老牌宗教，自然也有自己的永恒观与之分庭抗礼。

“您说得很有趣，接下来就让贫僧讲述我们佛家的真理吧。”老僧人回复道

他首先认可凡间事物皆非永恒这个观点，并且表达了生命是短暂和无常的感慨。但他否定了全知□□的存在，并指出了凡人无法逃出六道轮回，即使死去也无法抵达天堂或地狱。唯一实现永恒的方法唯有修炼到涅槃的境界，让自己的□□和精神全都熄灭，这样才能够超脱时间、空间、轮回、因果，抵达没有痛苦的西方极乐世界。

杨堂主看这两派都很会吹，自己也不甘示弱。道教受到中国古典多神崇拜的影响，内部的神仙是很多的，但这些神仙难以与全知全能上帝这种机制怪对抗。

堂主于是决定将“道”这个概念推出来，他表示无人格的道才是永恒不变，支配世间万物的真正主宰。太阳升起，花开花落都是由道所支配的，包括物质和灵魂在内的所有事物都是道的衍生。

听到了他的话，那西儒只是笑了笑，对他说：“我们欧罗巴曾经也有学者将道理视为万物的本源，比方说就有学派认为‘万物皆数’。但这些只是我们凡人总结出的似是而非的见解罢了，很容易就被证伪。你说花开花落是道，但如果上帝动怒，降下灾难，比方说十年的乌云与刺骨的严寒，花还能开放么?显然在道理之上存在更伟大的东西。”

不等堂主回应，我们的女主就抢先回答道：“然而，你说得这话，本身就是对道存在的认可了。花朵需要阳光才能成长，遇到严寒就会枯萎，这本身就是道内涵的一部分。你看，你口中的上帝也得通过道来实现自己的目的。”

西儒一时语塞，想着自己例子没举好，思考了一下后又用“上帝可以直接命令花朵枯萎”以及“道理/自然规律也是上帝创造出来的，所以上帝在道之上。”这两个观点来反驳。

他还反问道：“你们道家一天天把‘道’挂在嘴边上，真的了解道么。我们信仰上帝的人懂得风与海流向的道理，懂得操帆的道理，你们道家懂么?”

女主则也反问：“你们基督徒一天天把上帝挂嘴边上，真的在凡界见过上帝么，他有跟你说过一句话么。”

西儒回应：“我没有在凡间见过上帝，因为我还只是凡人而非圣徒，《圣经》里记载许多圣徒是见过上帝的。而且与上帝一体的圣灵附着在我的身上，我能够感悟到上帝。”

女主也回应：“那我们几个尚未超凡的道士了解的道也很有限，我们道家的经典里有道士见识过大道的化身，还有人羽化登仙飞入仙界去追逐大道。就算是我们凡俗的道士也能发明火药和摆钟，信徒也能发明指南针（存疑）。这些都是我们求道求来的，你们的上帝能赐下来么?”

……

总之几个人相互辩论了很久，充分交换了意见，都认定对方在哲学上是有水平的，也对彼此很好奇。他们互相之间正式做了个自我介绍，交代了自己的来历。

两个僧人都是鸡鸣寺的僧人，其中一个是资历很深的老和尚，另一个是公认很有慧根的小和尚。

财主是南京的大商人，姓冯，我们就叫他冯老爷。冯老爷是开纺织厂的，非常有钱，经常给庙里捐赠，这回是辩论中说话最少的那个。

西儒名为孟多则（Martín de Mendoza），是一位耶稣会士和天主教传教士，从西班牙不远万里来到中国，一心忽悠人入教。自西而来的基督教士一千年前就有了，他们在国内发展出了景教，现在已经基本灭绝；自海上而来的基督教士则是大航海时代的新兴产物。

这帮来华教士有个很聪明的头头，名叫马泰奥（Matteo Ricci）。马氏是个意大利人，也是不远万里来中国的。他为了方便传教，选择与本土权势最大的儒家思想结合，谎称自己是继承了孔孟西传真学的西儒，手上的理论要比现今儒家还要正宗。很快凭借着胡编乱造和一些真本领（如算术、历法）讨得了士大夫的欢心，让基督教成功在吴朝上流社会扎下了根。

他们在国内几个大城市都有据点，大本营是葡属澳门，主要业务是走上层路线忽悠贵族、士大夫和富豪传播宗教，次要业务是承接一些中西方的民间贸易工作，比方说帮有钱人联系西班牙商人进口装饰品啥的。

在自我介绍中，孟多则还了解到霍碧薇新式摆钟的发明家。摆钟这玩意打击了西方的钟表倾销生意，孟多则却一点儿也不记恨霍碧薇，毕竟记恨也没用，激起对方故意与自己作对反而不利。相反的，孟多则选择奉承和拉拢她，送了一个银制的小十字架信物，还邀请她日后多来天主教的据点交流。

在友好的辩论结束后，僧人们直接请几位客人吃了顿斋饭。庙里的斋饭都是素的，连蛋奶荤都没有，还不放香料。但做得比肉还好吃，秘诀是用了大量的菜籽油。所以别看僧人都吃素，他们肚子里的油水并不比吃肉的少。

饭后，冯老爷又邀请道士们到自己的宅邸里做客。他本人虽然有钱，但头顶上没有正经的功名，只有买来的监生。在士农工商的体系下，他虽然有很多钱，但地位是很低的，经常需要通过送钱和阿谀奉承的方式去讨好官僚来保障自己的商业正常运营。

正是因为对自身地位的自卑，老爷比较喜欢附庸风雅，玩一些非常高雅的东西，显得自己品味很高。典型的就是花钱搜集名家字画，与各路高僧名道、儒生学子、名人雅士为伍。

*这是天主教的自由意志观念，基督教的其它派系对此持不同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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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流派（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