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 20 章

当李家门前鞭炮炸得震天响时,赵老太爷正在醉仙楼雅座里慢悠悠地吃瓜子听说书。

给他磕瓜子的就是为李成泽送书的那位管家。

管家叫诚忠,跟了老太爷一辈子。

他趁着添茶的功夫压低声音:“太爷,听说今儿李家那小神童中了童生回来了,整条街都在贺喜。”

赵老太爷眉毛都没动一下,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嗯。”

说书先生正在讲《论语》里“宰予昼寝”的段子,惊堂木拍得啪啪响:“要说这孔圣人骂学生——”

赵老太爷扯了抹笑。

这说书人也怪,不知打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的,偏能把圣贤书讲得跟江湖传奇似的。前儿说“子见南子”愣是说出几分香艳,今儿讲“朽木不可雕”倒比衙门打板子还热闹。

也还有些意趣。

赵老太爷慢慢悠悠,慢慢悠悠的吃他的瓜子。

凤阳还是太小了,一个六岁的童生而已,能有多大的事儿呢?

人若是出去走走,经见一下世面就会明白,这世上多的是天才。

光看豫州府,难道是不能考出第二个六岁的童生吗?不过是没有这个必要罢了。

虽说出名要趁早,但成名之路千万条,有点底蕴的人家都不会让家里六岁的读书种子去应试。人小力弱,大人折在考试里的都多,何况一个孩童?

“够了。”老太爷摆手不让再剥。

要说这老狐狸坏是真坏——前儿刚指导过他儿子赵员外,如何用坑人的法子去换了粮行的陈米,可这会儿慈眉善目的模样,活脱脱庙里的弥勒菩萨转世。

“阿忠呐,你都这年纪了,怎么还是这样不稳重啊。”赵老太爷打趣自己的忠仆。

说书先生的惊堂木余音尚在耳畔,赵老太爷的轿子已拐进了县衙西角门。

门房老周眼皮都不抬——那顶靛蓝呢轿子轿帘上绣着暗色松纹,全县独一份。

宋县令正提笔批着文书,闻报笔锋都不曾歪半分:“请老堂台花厅看茶。”待师爷退下,才搁笔整了整腰间素银带銙——七品官的体面,就在这些细节里啦。

“赵堂台气色更胜去岁啊。”宋县令拱手。

分宾主坐了,新送上两盏雨前龙井。

赵老太爷凝视窗外竹影:“宋父母勤政,老夫路过,常见签押房灯烛常明至三更。”枯瘦的手指抚着腕间珠串。

宋县令闻言,手中茶盖轻轻一颤,心道这老狐狸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倒是愈发精进了。

人不要脸确实是天下无敌。他路过什么哟路过,自从致仕起,赵家老太爷养生之名,县里有点消息的人家哪个不知?他那恨不得把自己保养到一百二十岁的劲头,哪里会在三更天路过什么签押房!

宋县令指尖轻扣青瓷盏:“七日前保和堂案卷已呈报州府,只是...”盏中茶汤微漾,映出他紧蹙的眉峰。“知州大人一直不曾示下。”

赵老太爷仍是垂眸拨弄着腕间沉香珠:“保和堂的呈文,老夫恰巧昨日读过。”珠串突然停在第七颗,“也不知与州府存档...是否有出入。”

“堂台耳聪目达。”宋县令眼都没有眨,这赵老狗说是致仕,手还伸挺长。“呈文往常也不过五日详覆,今次时日稍长。此事——牵涉甚广,我实是心焦。”

赵老太爷的沉香珠突然在第七颗与第八颗之间卡住,发出咯的一声轻响。他枯瘦的手指蘸了茶水,在案几上画出一个似田非田、似符非符的古怪图案。

“永和四年的《临州志》...”老太爷的声音缥缈,“宋父母可曾翻过?”他指尖敲了敲那个水痕未干的符号,“临州城很有意思,一次真时疫,一次假时疫,都跟这玩意儿脱不了干系。”

宋县令的茶盖在盏沿上轻轻一颤:“在下愚钝...”他盯着那个渐渐消散的符号,忽然觉得后背发凉——那分明是卷宗上有的!

“永和四年,临州大疫。”赵老太爷的珠串又开始滑动,“天下初定,尚没有现下的统筹。那年保和堂老东家献了个治疫方子——以毒攻毒。”他突然嗤笑一声,“您猜怎么着?方子实乃良方,保和堂得御赐牌匾。”

宋县令猛地攥紧了扶手。他终于明白为何那外室子会蠢到故技重施——祖上有传,写在族谱里的良法!他是想要照方抓药,故技重施。

“当年还有一件奇事。御赐牌匾刚挂上三天,临州城里死了一队无名丝商。”赵老太爷眼眸低垂。

“那队人...”赵老太爷的指尖在符号上画了个圈,“穿着贩丝的短打,通身干干净净,却人人有此符号加身。”赵老太爷叹了口气,“更巧的是,他们或多或少,都与保和堂有些牵扯。”

宋县令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想起那外室子有一新妾,事发时就服毒死了。那妾室的验尸格目上,似乎有句“肩胛有刺青?”

“老朽当年不过是个提学,更多细处不可知。”赵老太爷突然抬眼,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精光,“倒是宋父母可知道?那外室子新纳的妾室身上...”茶盏咚地一声重重放下,“也带着同样的标记呢!”

“此事...在下惭愧。”宋县令头上已然见汗。“长公主驻跸期间,诸事繁杂。又加之安排驱疫,如此机密细节...”突然福至心灵,起身长揖,“多亏老堂台点拨!”

“此事当年可曾结案?”。他虽才干不及赵老太爷这等官场老饕,却胜在有一颗赤诚之心——此刻那良心正扑通扑通跳得厉害,恨不得立时查个水落石出。

赵老太爷捻着胡须轻笑:“许是以无名士结案了吧。”那沉香珠在腕间转得悠闲,“老朽当年不过是个提学,哪知这些细务呢?”

好个老狐狸!

宋县令心里暗骂,茶盏险些捏出裂痕来。这老东西既然开了口,岂会不知其中关窍?分明是等着他宋某人低声下气地求告,才好坐地起价。

“既然如此...”宋县令突然展颜一笑,起身时官袍带起一阵风,“下官就不耽误老堂台赏竹了。”竟是直接端起了茶盏。

这边送走赵老太爷,他便将事事细细记载了,着人飞报兵备道。

在其位,谋其政。管你是魔是妖,总是有那能管的人!

外头天翻地覆,李家却只关心灶膛里的火不能熄。

新添的这个小祖宗,简直是个活生生的“造粪机”!人小,却硬是把全家上下折腾得人仰马翻。

这小东西才落地半拉月,倒是把“民以食为天”贯彻得彻底。每隔两个时辰必要扯着嗓子嚎一顿奶,半个时辰准能听见噗嗤声。

好家伙!

孩子小,脾胃尚没有长全,干稀一起来。

这可苦了家里帮工的花婶并陈婶。她俩一个搭手厨内诸事,一个搭手铺内杂务。

现下可是没有奶粉与纸尿裤的。

何氏奶是尽足的,但孩子吃的多,厨子就得多出餐供他娘吃喝好,不然哪里来的奶?

“这娃娃的屁股怕是通了天河!”花婶一边拧着尿布一边嘀咕,手上的劲儿使得青筋都暴起来了。陈婶蹲在灶前烧着滚水,额头上汗珠子直往下淌——黄氏立下的规矩,尿布非得用沸水烫过才好晾晒。

李掌柜瞧着两位老妈子拉长的脸,赶紧从钱匣子里数出六百钱:“这俩月辛苦二位,每月再加三百文茶水钱。”话音未落,方才还唉声叹气的两人顿时眉开眼笑。

帮工都开心,主家自然只有更快乐的。

要说全家谁最乐呵,非李成泽莫属。

他本就喜欢小孩子,加上血缘作祟,他就看他家小侄子顺眼。不说其它,连侄子身上未褪尽的胎皮都觉得可爱得紧。

要不是黄氏拦着,他得把摇篮搬到自己书房,日夜陪伴。

“娘,就让我抱一会儿嘛!”李成泽眼巴巴地瞅着他大侄儿的小胖脸。黄氏又好气又好笑:“等你亲手换过三回尿布,看你还稀罕不稀罕!”黄氏挥手赶他,“离我远点,挡了日头看我不紧你的皮。”

黄氏养孩子自有一套,连给新生儿晒“褪黄日头”这等讲究都懂——每日捡了日头不太烈的时光,把裹得严实的小孙子抱到见阳的窗下,脱到光溜溜的让那暖融融的日头隔着窗纱照上一刻钟。

她可是个明白人,把何氏按在床上不许动弹:“你只管把身子骨养得壮壮的,这小人儿自有我们照看。”双手轻轻拍着媳妇的手背,眼里闪着精明的光。

媳妇身子养好了,还愁抱不上二孙子、三孙子?

小书呆子李成泽,既然暂时不考院试,黄氏索性打发他每天空时去逗弄大孙子。除去这些时候就靠边站啦。

她亲自张罗孩子,当爹的李成业安心在外头张罗药铺,当娘的何氏也能踏踏实实坐月子。

三全齐美哩。

李小童生想的很明白。院试?且再等几年吧!虽说季秀才押题的本事尚可,赵老太爷给的试题册子更是金贵——可满打满算,他接触科举这套把戏才一年半光景。能考上童生,已是把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接下来肯定是要多在路上使使劲,认真读书才是上策。

出名要趁早,神童的名头听着且是风光。可要维持这份风光,非得把骨头里的油都榨出来不可。他可不想几年后,街坊们嗑着瓜子议论是些什么‘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的话来。

这次硬着头皮考童生,无非是想给家里多挣张护身符。想起前些日子那些提心吊胆的夜晚,他到现在还觉得后脖颈发凉——那会儿全家人的性命,可不就跟走钢丝似的?

我唯一锲而不舍,护我心之所向。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