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瑜在军营里寻死觅活,这会搬了凳子,又拿了绳子,扬言要上吊,一会又冲向墙边,说要一头撞死自己。
一众士兵纷纷扬扬地跟在他屁股后面追,军医胡元在一旁无可奈何地摇头,指指柳瑜,又往自己的脑子上点了点,摆了摆手,示意大家他这是伤着脑子了。
俄顷,远方传来吵闹声,柳瑜不知从何处抱了一块巨石,趁大家不注意,从军营的东门里跑了出去,胡元知道他不过是在装腔作势,几次寻死,但都在紧要关头停下,本想置之不理。
但转念一想,又真怕他出了事,气喘吁吁喊道:“不好不好,军营东门外有条河,他怕不是要投河自尽!”
一众人骇然,又齐刷刷追了上去,军营中扬尘四起,人头攒动,一阵纷乱,说一句鸡飞狗跳也不为过。
忽地,柳瑜收住脚步,士兵见状也急忙刹住步伐,若汹涌潮水骤然顿住,由于先前过于迅猛,因而又向前向后地翻起一浪又一浪,终于停住。
柳瑜笑嘻嘻道:“各位兄弟,你们都去忙自己的事情,不要追着我了。”
众人看到柳瑜身后之人,顿时笑容一敛,表情即刻严肃起来,齐刷刷跪下,整肃有序,与先前的混乱景象截然相反。
柳瑜站在原地一愣,瞠目结舌地看向跪在身前地一众将士,胸口抱着石头也腾不出手来,难为情地一笑:“不、不必,不必行此大礼。”
为首跪下的将士对他挤了挤眼,可惜柳瑜没有领会,他生无可恋地放弃与他眼神交谈。
柳瑜觉得背后传来一阵压迫感,以为是错觉,又抖抖身子,谁知下一秒,严肃而冷冽的声音就被风灌入他的耳畔:“今日大家都很闲?”
柳瑜整个人一僵,众将士跪在地上摇头。
卢淮景言简意赅地道:“还不快去训练。”
“是!将军。”一阵齐声呐喊过后,他们捡起地上兵器,井然有序地回去训练了。
柳瑜尴尬地无地自容,摸了摸后颈,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心想要不自己也跪下磕个头认个错,将这事翻篇了,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可他柳瑜觉得,能屈能伸才是真丈夫!
思及此,他心一横,毅然决然转过身去,一副慷慨赴死的表情,却不敢直视对面人的脸,就感到膝头一软,屈膝要跪下身去。
“将军你英明神武,骁勇善战,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我早就听闻过你的赫赫威名,望你……”
柳瑜一边说一边往地上跪去,正要双膝及地时,胳膊却被人一搀。
“表兄。”
柳瑜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心忍不住一颤,迅猛抬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女子雪肤乌发,明眸皓齿,有倾城之姿。
他忽得绽开笑容,眼睛一亮,激动地握住沈瑶卿的手:“阿瑶!”
倏尔又放手,他已在这个妹妹脸上找不到半分过去的稚嫩,离别久,乍相逢,他又想起当年父母抛弃妹妹的事实,心中悲切、悲愤、羞愧。
混沌的脑子一瞬间清醒过来,为何偏偏在此刻清醒,在与她相遇时清醒?
他该怎么面对?
沈瑶卿瞅了一眼柳瑜放在地上的石头,想起洛明通报时说他要寻死的事情,问道:“表兄,你这是要?”
柳瑜“嗷”了一声,忽得一拍手,笑嘻嘻道:“杂技表演,被关了太久,筋骨已不活泛,出来运动运动,活动筋骨。”
说完,他伏地趴在石头上:“胸口碎大石,阿瑶你没见过吧。”
沈瑶卿一愣,多年不见,但柳瑜的性情还与当年一样欢脱,她尝试着找寻十多年前与柳瑜相处时自己的状态,强装活泼道:“哇,表哥你可,真厉害。”
真是语出惊人。
卢淮景都听怔了,看了沈瑶卿一眼,似笑非笑,沈瑶卿回望了他一眼。
柳瑜这时才注意到自己又忽略了卢淮景,在军营里这么多天,所有人都对他悉心照料,无微不至,想必就是因为他,他仔细看了卢淮景一眼,气宇轩昂,玉树临风,样貌倒是不差。
但是他为何要收留自己?
他脑子转了转,理清思绪,仿佛发现了什么天大的秘密,差点惊叫出声:“这……这位不会是……”
世上无人不知云麾将军的威名,卢淮景轻咳一声,以为他要喊出那四个字。
“这位不会是——妹夫吧!”
柳瑜的声音在军营里炸响,一众正在训练的将士不可思议地朝这边望过来。
一切仿佛都凝固了。
这两人今日说出的话真是一个比一个更惊人。
卢淮景和沈瑶卿默契地别过头去,被这话呛到了一般咳嗽几声。
沈瑶卿揉了揉太阳穴,终于忍不住制止道:“表兄,你误会了。”
卢淮景冷静下来,上前拱手自我介绍道:“我姓卢,名淮景,是瑶卿姑娘的朋友。”
沈瑶卿怔了怔,卢淮景平日里一身傲骨,从来都是别人向他弯腰敬礼,他怎么主动和……
柳瑜赧然地挠头,耳根子已经红了,又立马回礼道:“在下姓柳,名瑜,是阿瑶的表兄,将军大恩,柳瑜没齿难忘,来日若有机会,必定相还,方才言语唐突了将军,还请将军海涵。”
卢淮景一笑:“无妨,不唐突。”
三人一并回了营帐,柳瑜滔滔不绝分享自己多年的所见所闻,正说的热情高涨时,有人将膳食呈了上来。
柳瑜坐了下来,朝沈瑶卿问道:“阿瑶,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
他的声音已不似刚才轻快,他该问还是不该问呢,一家人分散时,她才八岁,这样小的年纪,她一个人,是怎么从纷乱的时代里活下来的?她是如何躲开流寇?可有吃饱?可有穿暖?可有人相伴相依?不开心时可有人听她倾诉?
数十年的日日夜夜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柳瑜不敢问,但他问出口了。
他的心一路坠落,坠落到冰渊,结了冰,他不敢看沈瑶卿的眼睛,亦如系着,他不敢听她的回答。
他担心回答太过沉重。
烛光在沈瑶卿的眼眸中微闪,像一瞬即逝的泪花,没人关心时倒也不觉得苦,被亲人这么一问,这数十年的苦楚、挣扎、酸辛、孤凉顷刻间涌上心头,原来她心底的尘霜一直未消。
她几近哽咽,却又将这委屈咽了回去,笑道:“表兄,你怕是不知道,我运气特别好,往往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你知道我后来被谁救了吗?”
卢淮景不动声响地看着沈瑶卿,仿佛看穿了她笑意后的悲怆,看穿了她的故作坚强,但他不会戳穿。
柳瑜问道:“谁?”
沈瑶卿笑道:“当世药圣晏回溪。”
柳瑜自然听过晏回溪的大名,可此人来无影,去无踪,这能凑巧救下阿瑶吗?可阿瑶活下来了,好端端地站在她面前,若说不是被人所救,他也不会信的。
他看向沈瑶卿,身形瘦削,想必这些年过得是不好的。
他兀自斟了一杯酒,酒水微晃,荡出一圈又一圈暗纹,酒香四溢,是好酒。
他举杯,道:“这一杯,敬上苍仁厚,保我妹妹绝处逢生,平安无虞。”
说完,他仰首饮尽。
“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柳瑜又斟一杯,道:“这一杯,敬今日,我与妹妹阔别九年,终得重逢。”
他饮尽,又斟一杯,举杯道:“这一杯,敬阿瑶,愿她往后诸事如意,前路莫愁,占得人间欢娱。”
沈瑶卿的泪珠滚落,在柳瑜开口时,她的眼睛早已蓄满了泪,亲情如此虚渺,可她想拼尽全力去抓住,就像一个人茫然而孤勇地想抓住一阵风,她知道风不会留住,但她还是会不顾一切。
被亲人关心的感觉,久违了。
她原本在心中有过怀疑,想追问当年之事,究竟是一场意外,还是真的被抛下了?可如今看来,都不重要了,她不想问了。
往事如烟随风逝,过往云烟罢了,没有执着的必要。
她酒量不好,但氛围都到这了,不饮酒倒说不过去了,她斟了一杯酒,举杯道:“这一杯酒,敬往事,敬表兄,也想……”
她转身,对上卢淮景的眼眸,笑道:“敬将军。”
卢淮景回之一笑,也提壶斟酒,举杯与她相对,柳瑜见状急急忙忙又倒一杯酒,加入行列,三人举杯相望。
不知何时,天色已经暗了,月上柳梢,是一轮圆月,月儿映入清亮酒水之中,倒是应景,今夜也算团圆之夜。
三人举盏,共同饮下手中之酒。
这是一盏烈酒,沈瑶卿喝完已是头晕目眩,趴在案上沉沉睡去了,卢淮景将自己的披风盖在她身上。
而后,他独自走出帐外,仰首望月,笑了笑,真是难逢的清景。
耳边传来脚步声。
“将军。”柳瑜向他拱手。
卢淮景点了点头。
柳瑜抬头,看着天边圆月,道:“阿瑶这些年过得不好吧。”
卢淮景没出声,眸光却暗淡了下来。
柳瑜继续道:“将军,阿瑶来京城多久了?”
卢淮景略一思索,想到初遇之时:“五个月了。”
“那她……”柳瑜一阵哽咽,又笑了笑,声音有些嘶哑,“她可有跟你说过,她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卢淮景摇头,垂下头,低声道:“我不知道,她从未跟我提起过。”
他以为自己见过沈瑶卿的很多面,足够了解她,原来这一切不过是冰山一角,他以前,太过自以为是。
柳瑜又问:“那她来京城的这五个月发生了什么,将军可知道?对了,阿瑶的父亲母亲都在京城,她可寻到了她的家人?”
卢淮景摇头,他想沈瑶卿应是不想让柳瑜为她担心的,道:“你若想知道,应当自己去问她,她若想说,她便会主动告诉你,她若不想说,没有人有资格替她说。”
柳瑜一笑,作揖向他道谢。
(1)“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出自唐代韦应物的《淮上喜会梁川故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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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举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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