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出的章程定下,柳府很快遣人来说,日子定在三日后。
三日为限,柳露桃就得连人带铺盖走人,一日也不许多留。
眼看十一月末旬天气,朔风吹紧,乌云连密,好端端青天白日下起雪,这日柳露桃坐在檐下,一点一点拾掇细软。
柳家的嫁妆,不是她的,不拿。
方家抬去又抬回来的聘,也不是给她的,不拿。
芳时见她这也不带那也不要,发愁说娘子出去的日子怎么过呀,她说河梁跟前自有船,不急。
须着急的,正是芳时这个丫头。
若说方闲庭和她的朝夕相处是虚的,两人各有各的住所,那芳时与她的朝夕相处是实打实,主仆两个形影不离。
这一向要抛闪去,须得给谋个出路。
可怎说的,若说谋出路,还是得求方闲庭,可惜,自打前日从北苑出来,方闲庭就不见她。
正当时,芳时从一只落地双条箱里收拾出一件东西,一尺高低,两掌宽,是一尊玉雕的桌摆观音像。
足水头的昆仑玉,恁精细的雕工,是刚进来那年柳露桃过生辰时得的。
天取巧,她不偏不倚生在二月十九,与观音娘娘的寿诞乃是一日,方闲庭知道了,拣选库里好玉料给打的这尊观音像。如今取出来,三载忽攸而逝,这雕像依然地莹润细腻、美玉荐光。
芳时轻声问:“这一件也不带上?”
柳露桃发一会子的呆,脑子里一时是两日前殿上情形,一时又是刚进来新婚燕尔时的情景。
末了徐徐一叹:“我生辰得的,还有寻常他体己赠我的,都捡出来。”
“哎!”芳时脆生生答应,着手忙去。
忙一时,外头小丫鬟打帘子:“沈娘子来了。”
是沈素笙来看,柳露桃连忙迎进,拉着手往窗炕上坐下,又叫顿茶点心。
如今这风口浪尖,肯来看一眼真是不容易,又细细看沈素笙面上,柳露桃抿嘴笑道:
“你脸上见好了?”
沈素笙啐一声晦气:“你不知道,那甚么劳什子雪花膏,不用我倒好了。”
嗯?听这弦儿,沈素笙脸上红疹乃雪花膏所致?
可人人都说青雪轩雪花膏是养颜圣品,任谁用不上两日,保管你肌肤白嫩、柔腻胜雪,因才唤作雪花膏,怎么到沈素笙面上不好使呢?
不对,也曾好使,没听她说么,从前还合用呢。
那是怎回事,两个说几句,乱没个头绪,沈素笙又说起另一桩:
“前儿在宫里,我姐姐原听说凝和宫娘娘为难你,急得要不的,却终究无能为力,白看你受辱。”
沈家大娘闺名上惠下箫,也在宫中,如今封在昭仪。
柳露桃说:“那的话?你姐姐屈居淑妃之下,本就艰难,我看是往梭机上泼水、油灯库里点火?要给她添乱。”
沈素笙犹自一脸愧悔,柳露桃又劝:“再说北苑的事,即便戴皇后都插不上手,大姐姐贸贸然去,只怕要犯淑妃忌讳,她不要在宫里过日子了?就该一言不发才好。”
本朝中宫出身孔山戴氏,哪个戴?宰相府那个戴,戴相那个戴。
可即便如此,膝下还育有皇长子,如今戴皇后在宫中都要给柳淑妃让道,遑论一个沈昭仪。唉,都是难,两女相对只有叹气。
柳露桃冷不丁又说:“你今日也不该来。”
沈素笙起身走过去,与她并肩坐下:“我管你是谁?从前我大姐姐被淑妃罚着抄经,不是你一页一页陪我姊妹抄来?我总要来看你。”
柳露桃与她牵着手,答应一句,她道:“我还有旁的话。”
原来那日说定的不声张,柳青雪出尔反尔,转头就把柳露桃乐户的出身掀出去,如今京城高门女眷命妇谁不知道,常山侯府从前的少夫人是冒名顶替,原是个倡伎。
百尺金明水,洗不得今日羞,柳露桃的礼单,往后大约哪家的门都进不得。
沈素笙忍着气:“她家未免欺人太甚,大冷的雪天赶你还不够,还叫你受这一起子议论。”
柳露桃把笑脸扬了:“管她的?我又不看着旁人眼色过活,她们议论罢了。”
沈素笙又问出去安置哪里。
这却是没得挑,柳青雪早做的盘算给在紫栏街置的小院,回过官家,这是过明路,是宽仁、是照拂柳露桃这个外室呢,柳露桃敢不住去。
她嘴上与沈素笙说:“当街小三层,望后两进半的院子,也有簇新的装饰物件,可是好呢,你别挂心。”
内心里:唉。
紫栏街,千好万好,周遭十户八坊都是青雪轩产业,这一下可不牢牢掌控在人家手中,前途堪忧啊。
若问忧的什么,侯爷宠爱?侯夫人身份?
都不足怀念,唯有衣食无忧的生活。
不过说起方闲庭……
那日殿上柳露桃没争,方闲庭也没再争。
瞧她这副百无聊赖样子,沈素笙出招:“你也多往你夫君跟前晃晃,你这出去,除开他谁还能护你?”
是么。
只怕方闲庭越护她,柳青雪越不给她过安生日子。
可是话说回来,依柳青雪性子,两人已是面子里子撕开,有没有方闲庭,怕都容她不得。
沈素笙急得跺脚:“方小侯爷总也生得一表人才,你怎的就是不正眼瞧他?”
“我怎的没正眼,可可的我眼里只瞧着他。”
柳露桃遮口,转又说起旁的,揭过这茬。
其实,方闲庭怎么不是一表人才?若是大街上回首瞧见,或是从前唱的时候遇着,柳露桃心想,若是那般遇见就好了。奈何不是,她是被绑进来遇着的方闲庭。
向晚送走沈素笙,家当也打点囫囵,柳露桃走到前院第一座书房。
来拜别方靖廉。
方老侯爷,方老将军,柳露桃平素其实不很常见着,望晦辛日奉茶见礼是见的,旁的还真没面对面说过几句话,都是丫鬟小厮代传。
今日当面说,柳露桃吃老将军通身杀伐气震住,打好的腹稿没脚自跑到九霄云外,半晌只蹦出一句“这几年承蒙关照”、“有愧”云云。
方靖廉教芳时扶她起来:“你是个孝顺的,没你的错。”
简略说完,吩咐送客。
呃,这是怎个说法?没错,又不肯多见?或者是瞧不上她的出身的缘故?
不知。
访完前院书房再访二道院书房,柳露桃立在廊下,望里说:
“打搅爷歇息,奴拜完老爷,也来拜爷。”
门没开,方闲庭声量飘忽忽传出来:“你有甚话说。”
柳露桃道:“芳时是个聪慧人,爷这书房缺个侍奉茶水的婢女,叫她来罢?”
边上芳时不好出声,只一个劲拉扯她袖子不要。
里头方闲庭又问:“还有何事。”
“没了。”说罢,又守一刻,奈何书房门镶死似的只没动静,柳露桃直直在他门前磕三个头,领着回到自己房里。
“娘子做什么举荐奴去书房当差?”芳时问。
柳露桃摇摇头:“往后这里是柳青雪当家,翠羽要成心撺掇,没你的好日子。”
次后方靖廉大小厮给称二百两银子送来,说是老爷请您安家。哎?这倒是意外之喜,柳露桃称谢好生叫送出去。
看来她的“没错”,还真是没错,倒好了。
且说呢,除却方闲庭的礼,几乎是身无长物出去,虽说外头也有些另存的家底,可银子哪个要嫌多呢。总算逢着一件舒心事,柳露桃惬意歇下。
不过有时人要走背字运,谁料得?柳露桃这份舒心,注定还要起波折。
次日到约定日上,上门的不仅有柳青雪,还有杜氏。
五更天,北方呼啦啦刮得正急,柳露桃还没睁眼,外头一阵喧嚣,杜氏、柳青雪领着人呼呼腾腾进来。
先前柳露桃收拾的一二衣箱就堆搁在明间,杜氏看一眼打头:
“这都是那打攒蹭来的东西?”
使嬷嬷把一身里衣素服的柳露桃薅起来,指着道:“哪个是你的东西?你不说我儿强掳你进来么?还许你带细软了?”
边上柳青雪假模假式地劝:“母亲,罢了,她也没拿几件。”
杜氏不依,强要开箱看,芳时赶来,还有几个伺候的小丫鬟,平日也受柳露桃恩惠,一时都要拦,翠羽自站到柳青雪身边,一递一句:“拦什么?合该给她搜罗走?赤脚和尚上峨眉,找哪家胡打秋风?你几个也认得真主子是谁!”
那边厢杜氏带来的姑姑已经手快攮开一只箱子,白馥馥观音像露出来。
“好啊,”杜氏怒目张鼻,“你且说说,这是你的?”
翠羽搭腔:“她的?她唱到嗓条烂死去,看也置办得起菩萨一只手!”
柳露桃全不理会她两个,倚在门前,冲柳青雪静静道:“你进来,家事还没管上一天,就要这等闹?”
一下把杜氏说个青赤白脸,张口骂道:“贼小寅妇,要你猖狂!”
看一眼脸色阴晴不定的自家闺女,推往明间主座坐下,杜氏指柳露桃道:
“你做人外妾,直愣杵着显你个儿高?过来拜见主母!”
柳露桃冷眼看着,杜氏带来的嬷嬷和翠羽两个少不得上手,左右拖攞她到前跪下。
杜氏一定要她开口见礼,她头发乱着、衣裳散着,拗不过张口一句:
“你作贱我,他就高看你了?”
柳青雪慢慢瞟她一眼,告诉她:“我要作贱谁,还轮不着他来左右,也轮不着你。”
“哼,”杜氏见机发话,“按这小昌妇磕头,再把箱子里东西都归置起来,她一件东西也别想拿我儿的!”
柳青雪美目在两只箱子上转一转,沉吟道:“不,咱家出的嫁妆和纳采收的礼绝不止这个数目,这是什么。”
她两步走近柳露桃身边,俯下身:“是什么,方闲庭送你的礼?”
柳露桃不答,她挑起一边嘴角笑起来,极恶劣的那种笑,一面笑一面吩咐道:“砸了。”
“娘子说什么?”翠羽难以置信。
“我说砸了,”柳青雪站直身,居高临下,“不必归置,统统砸了,一件不留。”
柳露桃瞥一眼澄光流溢的观音像,心说菩萨对不住连累您,信女枉拜佛。
那翠羽,手指尖挨上观音像,眼看就要掇到地上——
“砸什么?”攸地一道男声霹雳惊雷一般炸在屋外。
方闲庭大踏步进屋:“我方家宅内,容尔等放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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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无情朔风催隐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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