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公子世无双(一)

文正十年深秋,翰林院庶吉士陆绍铭出游惠泽。

此时的白云介已是双十年华,而她的未婚夫林泊舟,已经“人间蒸发”整整三年了。

家世清白,具咏絮之才,才貌双全,有林下风致。抛开年龄问题,白云介可以说是世家大族长辈们眼中的理想妻子。

品性上,敏而好学,慎思笃行。既能管好内宅,又能带动夫君上进。

样貌上,初看并不惊艳,细品却极具韵味。她不是如今时兴的纤弱身材,甚至与众多娇小俏丽的江南女儿相比,显得高挑丰腴了些。但胜在五官温婉娟秀,气质恬淡清幽。

不笑时,端庄持重似神女。但凡一笑,又似夏夜初绽的茉莉般丝丝甜入心底,别有一番趣味。

前些年,不是没有好人家对白云介生过心思。但白满安心中总有一丝顾虑,仅因为亲家落难就马上取消婚约,实在是太落井下石了些。因此断断续续地回绝了好些人家,倒也落了个家风端正,不嫌贫爱富的好名声。

但到了白云介二十岁,事情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已经没有太多富贵人家愿以正妻之礼求娶了。白满安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当年大女儿就因夫家身体原因蹉跎了好几年才大龄出阁,如今小女儿怕是也要步姐姐的后尘了。

改字是大势所趋,白家等不起,白云介也没有继续任性的资本了。

白满安看上的贵婿,便是陆绍铭。

陆绍铭比白云介大十三岁,虽不是本邑人,但白云介早就从父亲口中听过他的事迹,因此印象不错。

“此次三甲进士中有个叫陆绍铭的,虽出身官宦世家,但母亲身份寒微,是个婢妾。幼年时父亲殁了,叔父又来争夺家产,全府上下竟无一人容得下这对母子。恶奴甚至构陷他偷窃,把母子俩赶到偏远处自生自灭,吃不饱、穿不暖那都是常有的事。偏偏这陆绍铭是个争强好胜的,为了出人头地愤而读书。夙兴夜寐,宵衣旰食,边录边焚,哪怕冬日双手皲裂亦是如此。云中,你何时能有陆进士十中之一刻苦,为父也就不用为你操心了。”

白云介虽不像哥哥一般有功名压力,生活也并非四面楚歌,却莫名对陆绍铭的人生境遇感同身受。想到小时候因为觉得自己不如阮、柳二人冰雪聪明,背地里不知偷偷刻苦努力了多少,就觉得与此人的焚膏继晷并无分别。虽未谋面,却已生出一股惺惺相惜。

陆绍铭的正妻魏氏是由陆家族长做主结亲的。二人虽然相敬如宾,但实在不算感情深厚。魏氏有了子嗣后,甚至主动为夫君置办良妾,以图清净,陆绍铭却性致寥寥。

陆绍铭是个精力旺盛之人,走到哪里都是高朋满座,胜友如云。但近两年官场纷争不断,仕途不顺,心中实在憋闷得紧。同侪便劝他自己去找个解语花放在身边,聊以安慰,排遣孤寂。

这日来到惠泽,陆绍铭听说白教谕幺女才比谢道韫,诗文书画样样精通。加之年逾二十,是个稳重的,不觉生出几分兴趣,送上拜帖,如约相见。

白家父子在前厅接待了他,白满安本就欣赏这种有为青年,想到未来可能结亲,一下子激动带出许多谄媚之词,而这本不应从长辈口中说出。

白云中知道此人分量,平日里常被父亲指责说多错多,因此只忙着殷勤服侍,不敢胡乱发言。

陆绍铭一眼看出白氏父子品性,虽然格局不高,但本意不坏,没有因为对方人微言轻就轻薄怠慢,或是装腔拿调。反而投其所好,送上不少稀世好书,让父子俩喜不自胜。聊的话题也是贴合实际,惠泽县学、书坊勘刻,都是白家熟悉的,甚至侃侃而谈的。

“此前我认识一个惠泽学子,拿给过我一篇文章,名叫《闲思赋》。说是少时在县学读书时,人人学习模仿的经典范文。承骚体遗韵,传漂渺之怀,咏士人之志。我看了,写得极好,尤其是那句‘惟古人之不作兮,咏遗篇之渺茫’,颇得《思旧赋》神韵。再一问作者是谁?只道是个年方十三的姑娘,真是奇了。”

“承蒙先生抬爱,正是次女拙作。”

“哦?那大人真是教女有方,培养出这般扫眉才子来。”

“先生言重了,不过是读了些家中闲书,没做个睁眼瞎罢了。”

“敢问小姐芳名?”

“次女云介,字烟岚,年方二十,尚未出阁。”

“听闻二小姐不仅能作诗文,也擅书画?”

“幼时为她请了岑夫子为师,学得倒也不差。平日里临摹最多的,是卫夫人的字。”

“可有笔墨一阅?”

“昨天小女刚整理出来一卷诗稿交给我看,大人能诗善文,也可以提提意见。”

陆绍铭接过那卷用棉线缝好的册子,只见封皮上整整齐齐写了三个字——漫草集。一翻内页,均是典雅娟秀的簪花小楷。再读内容,更是如沐春风,口齿生香。

“姐姐骗我,说陆大人是因为尊敬父亲才特意前来拜访的。怎得闹了半晌,竟推销起我来了?”

“你且别闹,就说这陆大人是不是玉树临风,一表人才?”

白云介透过屏风缝隙,又从上到下、仔仔细细看了一遍陆绍铭。

只见他身穿雪青色锦缎道袍,戴飘飘巾,系玉宫绦,着红面绿镶边云头鞋。一头浓密的乌发梳得利索整齐,举手投足气质拔群。

谈笑时眸亮如冉冉朝阳,叫人暖得紧、热得急。沉思时眸深如漫漫长夜,叫人猜不透、看不清。

“之前父亲常拿他的事迹勉励哥哥,我很好奇,就找了不少他的诗文来读。确有盖世之才,更难得的是,他的才思敏捷、博闻强识,都是靠日以继夜的学习积累而来的。我很欣赏这样勤勉务实的人。”

“你这说了半天,怎也没句品貌如何?”

“自然是位清风霁月的皎皎君子。只是......”

“只是什么?”

白云介的目光划过陆绍铭那双举起诗集、细细翻阅的手,虽是个矜贵自持的士大夫,但掌肩纵横交错的纹路,却暴露了曾经的幽暗岁月,心头莫名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她摇了摇头,低声道:“我不敢说。”

白云央晃了晃妹妹的肩膀,“你我之间,有什么可顾及的?快说吧。”

白云介清了清嗓子,低声道:“有才学却无长命,实在可惜。”

“何人在此?”

只听“哐啷”一声,屏风倒地,白云央还来不及消化妹妹的惊世之语,就瞥到了手持书卷的陆绍铭。

“哎呦!”白云介吃痛大叫一声,瘫软下去。

陆绍铭丢开书,迅速去扶眼前的女子。

白云介觉得腰肢像是被什么东西电了,猛地抽身,推开了这个男人。

“你,没事吧?”

“疼......”白云介用绣帕轻抚额头,一缕秀发飘了下来。

“哎呀,这!”白满安第一箭步冲了过来,急忙推开白云介。

“小女无理,冲撞了先生,还望先生恕罪。”

白云介看着绣帕上晕出的丝丝鲜血,皱起眉头。

“爹爹,我受伤了。”

“介儿,还不快向陆大人道歉。”

“明明是他......”

白满安赶紧给大女儿使了个眼色。“央儿,这是怎么回事?是谁的主意,躲在这屏风后面?”

白云央赶忙向陆绍铭行了个礼。“陆大人,实在抱歉,我不该带着妹妹躲在此处。她受伤了,我们下去处理一下。”

陆绍铭看着这位受伤的小娘子,不觉有些痴了。

“陆大人?”

“哦,姑娘的伤要紧,快去处理吧。”

陆绍铭拾起《漫草集》,眉眼间尽是怜惜之意。他转身向白满安说道:“此书,可否再多借我些时日?”

白满安喜笑颜开,“自然可以,先生只管放心住下。家中还有百余书卷,尽可随意取阅。”

这些年,白满安早就对白云介的婚事一筹莫展。昨天收到陆绍铭要来府上的拜帖,明里暗里都在问未出阁的女儿,瞬间明白来意,激动万分。

又想到云介这几年对相亲的态度,每每提起便是一番寻死觅活。若是自己冒然去提,只会适得其反。便主动求助了大女儿,祈求一丝转机。

白云央看了陆绍铭的拜帖,问道:“父亲的意思是?”

“介儿的情况与你当年并无二异。你经历过这些,最是清楚,女子到了这个年纪,选择真是不多了。之前拒绝了那个一掷千金求娶的富商,也就罢了,毕竟我也不想与那样的人结亲。但是陆大人他不一样,他是影响朝堂的风云人物,是咱家千载难逢的贵人。只要他愿意,你哥哥还愁入不了仕吗?”

“那,不再等等林家那边了吗?”

“不是我不愿给机会,只是......”白满安长叹一声,端起茶来吃了一口。

“泊舟这孩子脸皮太薄,这么多年,撑着一口气不回来,叫人如何转圜?当年他去科考,我不过关心了几句家中之事,他就记在心上了。唉,偏他又是独子,我与林夫子的关系怎好叫他入赘嘛!你妹妹又比你还要倔,定要在婚姻大事上胡闹,弄得外面说什么的都有。可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这些年,白云央虽然随夫在外,但时常忧心妹妹婚事。原以为父母宠爱妹妹,即便他日真的无法出阁,也会一辈子养在家中,如今看来,竟是自己天真了。

“婚姻无异于二次投胎,介儿若能跟着陆大人,或许,怎样都不会差的。”

白云央心生一计,只是她也不确定,这算不算帮了妹妹。

梨云轩内,白云介刚把诗稿缝制成册。见姐姐来了,忙把它递了过去。

“姐姐快翻翻,这是我新整理的。”

白云央无心翻阅,试量了半晌,方才说道:“你可知道陆绍铭这个人?”

“他那么有名,谁不知道?”

“他近日来到惠泽,听闻父亲桃李春风,心生敬佩,要来咱们府上拜访。”

“果真?”

“这般人物,你不想见见吗?”

白云介摇摇头,“他来拜见父亲,我哪有机会?”

白云央眼波流转,伏在妹妹耳边低语。

“如此甚好。父亲知道陆大人要来,一定在兴头上,此时把《漫草集》拿给他,说不定就同意让哥哥帮我出版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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