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公子世无双(二)

墨韵斋内,静谧无声。白云介额间仍包着前几日受伤时的纱布,上面有块褪成褐色的血渍。她望着书架高层那部厚重的《宣和画谱》,眉尖微蹙。

书册塞得颇紧,她极力伸展身体,踮起脚尖,伸臂去够,脖颈拉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因为用力,月白色交领上袄的领口微微松开了些,贴身戴着的白玉坠子也一不小心露在了衣襟外面。

恰在此时,一个清朗如玉的声音自身侧书架后响起:“白小姐有伤在身,怎不好生静养,还要来此苦读?”

“谁?”白云介闻声一惊,那本《宣和画谱》从手中坠落。

幸好有人及时接住,才不至于让画作散落一地。白云介下意识地道了句感谢,再一抬头,只见一个身穿雪青色道袍的男子正垂眸盯着他,嘴角有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陆大人。”白云介压下心头骤然涌起的慌乱,赶忙将滑出的玉坠塞回衣内,行了个万福礼。“不知大人在此,失礼了。”

陆绍铭的目光从她匆忙收回的手上掠过,优雅地略一颔首。“白小姐万福,是陆某唐突了。”

白云介瞥到不远处的书卷,面色一怔,竟是自己亲手缝制的那本《漫草集》。

陆绍铭察觉到白云介细微的表情变化,随即拿起刚刚放在一旁的书卷,解释道:“此前得白教谕允准借阅,有幸拜读了一番。白小姐不会介意吧?”

“不会。”白云介脸颊微热,低眉道:“信手之作,难登大雅之堂,让大人见笑了。”她心中记挂诗稿,又不好直言索回,不自觉地向陆绍铭靠近了些。

陆绍铭自然受用,直言道:“陆某读后,只觉口齿生香,隽永宜人。”

“大人喜欢?”白云介的眼睛短暂地亮了一下,随即黯淡下去。“可我父亲觉得,为赋新词强说愁,通篇尽是矫饰之词。”

“怎么会?白小姐莫要妄自菲薄。”陆绍铭指尖轻抚书页。“明明是大雅蕴藉,翩然不群,灵秀不终于男子。”

听了这等溢美之词,白云介喜出望外。“陆大人乃文坛领袖,如此抬举云介,实在承受不起。”

“你承受得起。”陆绍铭将诗集交还给白云介,眼神中带着一丝温柔的鼓励。后又转身踱步道:“方才读至咏玉之句,品其诗意,见解独到。说来也巧,倒是令某忆起一桩旧事。今年仲春,因公途经松泽时......”

他语气平淡,如同在谈论风物。“曾偶遇一位,颇为特别的杨姓姑娘。虽身世坎坷,流落风尘,然通经晓义,谈吐不凡,聪慧无比,对诗文、时局、世事皆有一番见解,甚至比寻常儒生还要强些。”

他稍作停顿,目光似无意般扫过白云介方才按过的衣襟处,继续说道:“最令人难忘的,是她颈间佩有一枚白玉坠子,雕工朴拙,似是一枚......玉蝉?”

“玉蝉?”白云介脱口而出,她向前微倾身体,声音略有一丝急切。“大人可知,那是何种形制的玉坠?”

陆绍铭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露出恰到好处的沉吟之色。片刻后,方缓缓说道:“蝉体通透,并无杂色。奇特的是,蝉首处有一点天然墨斑,与寻常玉饰颇为不同,故而印象深刻。”

白云介马上摘下贴身佩戴的白玉坠子交给陆绍铭。“大人请看,有几分相似?”

陆绍铭的神情有些恍惚,掌间的玉坠温热无比,就像是触摸到了眼前这位娘子的暖香。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捻着蜂首处的墨斑,幽幽说道:“竟有十分......”

白云介的眸中充满了不敢相信的惊惶。“大人可知那女子名姓?如今,如今何在?”

陆绍铭见她如此失态,眼底闪过一丝了然,神色却更加谨慎。“名唤杨潺,家住,松泽碧桃院。”

“碧桃院?是何地?”白云介十分疑惑。

陆绍铭想到此前去的地方,与这次来的目的,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为好。良久,才语气微沉,露出几分规劝之意。

“此等风月之地,本不该让闺阁千金知晓。只因那玉蝉独特,又读到小姐咏玉诗作,方才偶然提及,实乃绍铭之过。”

陆绍铭体贴地将“过错”揽到自己身上,实则每一句都在引导白云介深入追问。

白云介只觉得脑中轰然作响,柳自青、玉蝉、碧桃院、杨潺......这些字眼如同惊雷在她心中炸开。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手指无意识地紧紧攥住了自己的衣袖,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颤意。

“她,那位杨姑娘。可曾,可曾提起过自己的身世?譬如,故乡何处?”

陆绍铭将她剧烈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疑窦彻底明朗。他的语气十分温和,似在叙述一件令人唏嘘的往事。

“隐约听她感怀身世,似是童年遭变,记忆混沌,连本姓都已忘却,只恍惚记得故乡似在惠泽一带。彼时身无一物,只有一枚玉蝉贴身相伴,视若珍宝。真是红颜薄命......”

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白云介心上。她怔在那里,眼前的景象开始变得模糊,巨大的悲痛和难以置信的猜测几乎将她淹没。连亮如星辰的双眼,也没有了一丝光明。

“白小姐,你......”

窗外一阵滴答声袭来,陆绍铭觉得,白云介纤长睫毛上滑落的泪珠,就像是飞檐翘角上溢出的雨滴。都说美人双眸似潋滟秋波般令人沉醉,现在得见凄美秋雨,竟是这般乱人心房。

“你,你别哭了.....”

陆绍铭自袖中取出一方洁净的素帕,上前半步,想隔着丝绢感受一下她脸上的江南秋雨,却又恪守礼数地停了下来。

“绍铭妄言琐事,惹得小姐伤怀,实在抱歉......”

飞檐震动了几下,白云介似是忽然醒了过来。她猛地侧过脸,不愿失态于人前,用力眨着眼想将泪水逼回,声音沙哑破碎。

“没什么。只是听大人说起他人飘零之苦,忽然想起一位失散多年的故友,一时难以自持罢了。与大人无关。”

“原来如此。睹物思人,最是伤情。小姐重情笃旧,绍铭,感佩。”

白云介的私事,陆绍铭原本不敢主动细问,谁知对方一时伤怀,难以自制,竟自顾自地诉说了起来。

“六岁的时候,我认识了一个女孩。我不小心弄坏了她的千千,但那是她父亲的遗物。她嘴上说着生气,其实很快就原谅了我。我们日日都在一处,上学逃学,义结金兰,许下了做一辈子好姐妹的誓言。不过才五年,她就因为一场意外,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也成了我心中最大的遗憾......”

“你戴的白玉坠子,就是你们的姐妹信物吗?”

“如果她还在人世,那便是唯一相认的证据了。”

像是预见了什么可怕的事情,白云介似乎无法接受后面的联想。她拼命地摇了摇头,小声嘟囔着:“这玉坠乃是寻常之物,说不定,只是凑巧......”

陆绍铭叹了口气,感慨道:“我也有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寒窗苦读十余载,皆是他与我朝夕相伴。所以我,能懂你。”

“大人不懂我们之间的情谊。她那么聪明,那么有主见,那么争强好胜,又那么讨人喜欢。有的时候,我很佩服他。有的时候,我又很......”

白云介至今记得第一天上书塾时发生的事情。

六岁以前,她曾一度认为自己是全惠泽县最聪明伶俐的小孩。

父亲是县学教谕,母亲出自书香门第,哥哥读书上进,姐姐喜爱作诗。在白家,手不释卷不是刻意养成的习惯,而是天然习得。

还没上学,白云介就已经熟读毛诗和三百千了,字也学会写了几个。只要见过白云介的大人,没有不夸她冰雪聪明的,而白云介也真的相信了。

但残酷的现实很快给这个天真的孩子上了一课。

“孩子们,我是林夫子。你们之间既已见过,就不再多做介绍。今是第一课,先了解一下大家的水平。”

林仁勋把目光停在了白云介身上,“白云介,你知道三百千是什么吗?”

“回夫子,是《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白云介一板一眼地说。

林仁勋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那大家都会背吗?”

“会背。”四人齐声回答。

林仁勋看向角落里正在玩手的柳自青,“你也会吗?”

“回夫子,会背。”柳自青抬起头来,眼神十分坚定。

“是吗?那我说上句,你答下句可以吗?”

“可以的,夫子。”

“叶幸司韶?”

“郜黎蓟薄。”

“德建名圣?”

“形端表正。”

林仁勋连连称赞,“不得了,不得了。”

“夫子。”阮瑶琪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说出口。“您刚刚背错了,不是德建名圣,是德建名立。”

“哦?我刚刚口误了?”林仁勋尴尬地笑道,“阮瑶琪也特别棒!”

白云介羞愧地低下了头,随机抽背的那两句,她既没有记起来,也没有发现其中的错误。

林仁勋在面前的宣纸上大大的写下了一个“柰”字,举起来问道:“这个字,你们认识吗?”

“回夫子,是,木吗?”白云介战战兢兢。

“这明明读示。”林泊舟斩钉截铁。

“难道,念李吗?”阮瑶琪有些含糊。

“念柰,就是绵苹果。”柳自青说。

“是你家院子里的那棵树吗?”孟瑶琪转头看向柳自青。

“所以你便认得这个字了?”林仁勋问。

“我觉得这个字很像林檎花谢打果时的样子。”柳自青悠悠地说。

林仁勋会心一笑,朗声说道:“柳自青的解读很好,仓颉造字,便是仰观星宿之势,俯察鸟兽之象。你们在描红习字的时候,可以大胆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切莫死记硬背。”

白云介想起之前在柳自青家里时看到的那幅画,当时她写了一个自己不认识的字,原来正是“柰”。

想到这里,白云介终于明白了长久以来,自己对柳自青的复杂感情。

是羡慕。

羡慕她学什么都快,羡慕她的奇思妙想。

是嫉妒。

嫉妒她更讨人喜欢,嫉妒她的玲珑剔透。

是不甘。

不甘她总是看轻自己,自己却又追不上她;不甘自己努力了半天,却被上天剥夺了还手的机会。

是不忍。

不忍看她丧父失母,孤苦伶仃,明明她那么值得被爱;不忍看她堕入风尘,饱受磋磨,明明她那么张扬恣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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