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细雨淅淅沥沥地敲打着屋檐,白云介觉得,回忆里的世界,也悄然下起了一场雨。她再也无法忍受积压已久的复杂情绪,失声痛哭了起来。但是这次,她的眼泪就像是坠落一地的珍珠手钏,破碎的难以收拾。
陆绍铭主动递上握在手中已久的素帕,看着她轻轻拂去泪痕,陪着她好好哭了一场。因为他知道,此时此刻,任何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
过往三十余年,陆绍铭心中装着的,不是拜相封侯,就是家国天下。
好男儿志在四方,男女情爱不过是锦上添花之事。红颜知己,他不敢奢求,也没有时间追求。
他的生命中有太多重要的事了,文人社团,政治权谋,理想抱负,从一个任人欺凌的庶子走到天下仰望的士林魁首,这一路的心酸,能与之分享的只有世间唯一的挚友。
然而谁能想到,挚友英年早逝,留下一个尚在襁褓的幼子,和病入膏肓的孀妻。
临终前,挚友嘱托他定要护好自己唯一的孩子。陆绍铭含泪承诺,会将孩子过继到自己名下,同时找一位真心待他的继母。
陆绍铭看得懂白云介对挚友的复杂情绪,他也相信,白云介能明白他对挚友的厚重情谊。她一定会比妻子魏氏更加适合抚养这个孩子,视如己出。
他自然对她动了真心,但她从方方面面来看,也是绝佳人选。
只是白云介并不知晓陆绍铭心中的弯弯绕绕,还以为他只是单纯地对她,情根深种。
春夜,梨云轩的几株碧桃在灯光下静静绽放,散发着幽幽香气。
柳青川听着白云介与陆绍铭之间的因缘际会,痴痴地望向窗外,思绪不受控地回到了一年前,与他相遇的那一天。
那段时间,她刚结束了与程茂中有缘无分的爱情,为此大病一场,元气大伤。翾娘不忍见她一人在外,魂不守舍,便去信一封,把她唤回了碧桃院。有了姐妹相伴说话,杨青川倒也没那般醉生梦死了,逐渐找回了些以往的笑容。
其实翾娘并非毫无私心,自己年逾三十,好不容易遇上了一个良人,不可能守着碧桃院过一辈子。年轻的姑娘们还没长起来,难以撑起管理重任。唯有杨潺,既是自己亲手调教出来的,又经历了一番磋磨,继承碧桃院,正好合适。
翾娘出嫁后,碧桃院便全由杨青川说了算。一日,城外有贵人设宴,杨青川送去了院中所有姑娘相陪,只留自己一人,图个清净。
无他,她实在疲于应对那些只知一掷千金的酒囊饭袋们。她渴望的,是能真正与她灵魂对话的人。而与程茂中分开后,她再也没遇到过这样的人。
午后,仆从来报,有客至,是位京城来的官人,气度非凡。
杨青川此前虽也接触过一些官员,但大多活跃在南都。一听说是京城来的,当下生出几分好奇,请对方至花厅稍后片刻。
她倒没有刻意打扮,只换了身天水碧长衫,簪了春日里第一朵白兰,通体素净,反倒衬得她清丽脱俗,有种不落凡尘之美。
步入花厅时,那人正背对着她,欣赏壁上挂着的一幅仿吴仲圭的《秋江渔隐图》。身姿挺拔,穿着一身质料考究但色泽沉稳的银灰道袍。
“劳贵客久等了。妾名杨潺,字青川。官人大吉。”杨青川说。
那人闻声转身,行了个拱手礼,姿态优雅。“杨姑娘万福。吾乃陆绍铭,字承箴。途经宝地,特来拜会。”
陆绍铭,杨青川心中微微一震。这名字,她此前听程郎提起过。不仅是天下第一文人社团的盟主,更是翰林院庶吉士,前途无量。
“原来是陆大人,久仰。”杨青川恭敬还礼,举止得体,不见丝毫谄媚之色。“若大人不弃,容小女子以茶代酒,聊尽地主之谊。”
二人分宾主落座。起初只是寻常寒暄,聊些本地风物。杨青川应对自如,言谈间引经据典,却不卖弄。陆绍铭渐渐将话题引向诗文,继而谈及当今文坛风气、朝野时局。
这正是杨青川真正擅长的领域。多年欢场生涯,她被迫阅人无数,也被迫吸收了大量信息。尤其是和程茂中在一起的时候,亦师亦友,他的诗文、策论、思想、气节,都成了她不断成长的养分,支持她在一个身份地位远高于自己的官家面前对答如流,甚至妙语连珠。
她谈及吏治**,言语犀利;论及边患频频,忧心忡忡。她不像寻常章台女子只知风花雪月,也不似迂腐书生空谈道德文章,她的视角始终带着一种独到的清醒与锐气。
陆绍铭起初只是试探,越听神色越是专注。他显然没料到在这烟花之地,竟能遇到如此胸有沟壑的女子。他不再将她视为一个简单的妓子,而是真正作为一个可以对话的对象。
“姑娘见解非凡,绍铭实在惊叹。”他由衷赞道,眼底的欣赏不再掩饰。“‘位卑未敢忘忧国’,此言于姑娘,再贴切不过。”
“大人过誉了。”杨青川垂下眼睫,掩住瞬间翻涌的情绪。“不过是身如浮萍,无可奈何,只能徒劳地关心些身外之事罢了。若青川身为男子。”她忽然抬起头,眼中闪烁着炽热的光芒,“必当匡扶社稷,救亡图存,以身报国!”
陆绍铭闻言,抚掌轻叹:“好!好一个‘救亡图存,以身报国’!青川姑娘,可惜你身为女子,若不然,庙堂之上,必有你一席之地。”
这些称赞,狠狠撞进了杨青川心里。这些年,除了程茂中,很少有人真正赞美过她的思想与抱负,更何况眼前这个男人,是比程茂中还要优秀的陆绍铭。她感觉自己的心忽然剧烈地跳动起来,一种遇到知音的激动与酸楚交织蔓延。
杨青川吩咐仆从:“取我的酒来。”
美酒佳肴很快呈上。金华酒入口醇厚,几杯下肚,一抹红晕悄悄爬上杨青川白皙的面颊,话也更多了些。陆绍铭听得极认真,每每在她停顿处适时发问,或是一语中的地点评,让杨青川生出许多酣畅淋漓之感。
杨青川早就知晓陆绍铭位高权重,如今得见他博闻强识,更是愈发倾慕。仿佛透过他,可以走进广阔天地,大有一番作为。
酒至半酣,陆绍铭忽然道:“听青川姑娘口音,似是惠泽人士?”
杨青川一怔,苦笑摇头:“不记得了。或许是吧......”
“这是何意?”
“年幼遭变,十岁以前的事,不记得了......”
陆绍铭一脸怜爱地看向杨青川,“你能长成如今的模样,定是不易。”他微微一笑,点到为止,语气愈发温和。“说来也巧,家母亦是惠泽人。我与姑娘,竟算半个同乡。”
“同乡。”杨青川无意识地重复着这两个字,心底某处似被轻轻触动了一下。才学的滤镜,故乡的温情,都在酒精的作用下,让她对陆绍铭越靠越近。
“是啊。”她眼神迷离,唇边带着一抹自嘲的笑。“翾娘说,十年前在码头捡到我时,我就像只落水的小猫小狗,除了脖子上这个......”
她下意识地解开了长衫上的子母扣,松开衣襟,抚向颈间那枚从不离身的白玉蝉坠。“除了这个,身无一物。连自己姓甚名谁,来自何方,全都忘了。一场高烧,烧光了前尘往事。大人您说,可笑不可笑?”
不知为何,尽管只是初见,杨青川却对陆绍铭有一种天然的信任,以至于倾诉的**格外强烈,将自己最深处的迷茫和盘托出。
陆绍铭的目光表面落在蝉首带一点墨斑的玉坠上,实际却向下落在绯色主腰包裹下的半抹酥|胸上,不禁咽了咽口水。
“造化弄人。”他叹息一声,语气中充满了恰到好处的同情,眼睛向上移了移。“这玉蝉既是姑娘贴身之物,想必至关重要。或许有一天,它能助你找到家人,寻回根源。”
陆绍铭的话像一阵春风,温暖了她内心深处久不触碰的伤痕。杨青川看着他儒雅矜贵的容颜,听着他理解鼓励的话语,一种混杂着倾慕、依赖、相知的情愫淹没了她。
她觉得,或许这个肩膀可以短暂地靠上一下。
那晚后来发生了什么,杨青川的记忆有些模糊了。只记得酒一杯接着一杯,他在她耳边低语,赞她的才情,叹她的身世。还说虽然她失去了所爱之人,但他会好好记得她。
她信了,至少在那一刻,她愿意相信。
陆绍铭在碧桃院逗留了三日。这三日,他们依旧谈诗论文,弈棋品画。他不再提她的身世,她也刻意回避,仿佛那夜的温情藏在一段偷来的时光里。
离别之日,杨青川站在窗前,看着他改易小舟,缓缓而去。心中空落落的,却无太多悲伤。
她知道这是露水情缘,她是他生命中的过客。只是,他就像在她昏暗压抑的世界里,猛地推开了一扇窗,让她得见灿烂千阳。
她那时以为,这是一段风流韵事的终结,一场无疾而终的梦境。但如今,她却因为这个男人,真的寻回根源,找到家人,好好地坐在了曾经的位置上。
对于过去,白云介和柳青川都刻意隐去了不想让对方知道的部分。白云介不想让柳青川察觉到儿时就心生妒忌,柳青川也觉得不宜向闺阁千金讲太多风月之事。
心照不宣的,二人都维持着一种过去与现在完全分离的微妙平衡。仿佛只有这样,讲述才能平静地进行下去。
墨韵斋交心后,白家敏锐察觉到了白云介和陆绍铭之间的微妙变化,频繁举办着各种聚会给二人创造相处机会。有时会在梨云轩画画,有时会在墨韵斋读书,有时会在烟雨楼和诗,有时会在鸳鸯湖泛舟。
白云介尽量躲避与陆绍铭单独相处,维持着安全距离,但总是不能如愿。因为只要她表现出一点抗拒,就会受到家人的一番数落与埋怨。
外面的人瞧见白小姐和陆大人频频独处,一来二去,婚期都快要给他们定下来了。
陆绍铭倒是十分受用,也一直有意无意地向白教谕展示着自己的财力、能力和实力。双方形成默契,只要白云介肯点头,这门亲事就算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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