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贵洁,不贵华。这男子身上的海青色大氅虽是寻常之物,远不及漳锻华贵异常。但在这等天气下,却难得穿得干净齐整,再加上挺拔修长的身形,竟增添了几分贵气。
“对不起,我来晚了。”
他的声音似一道暖风,吹开了白云介封锁已久的心房。
她转身看向这个为她撑伞的年轻男子,而他也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像是要用眸中那汪氤氲的暖泉将她裹挟、融化。
“你?”
“介儿,我是泊舟,你的泊舟啊。”
“你,怎么!”
三年来的气恼、埋怨、理解、心疼、思念化作三秒中的五味杂陈,让白云介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你怎么才来!怎么才来!怎么才来!”
她握紧的双拳像雨点般砸向林泊舟的胸口,疯狂诉说着这三年的不甘与落寞。原本披在身上的貂毛大氅,也顺势滑了下去。
“如果这样能让你开心,那便打吧!”林泊舟强忍着发颤的身体,把白云介紧紧拥入怀里。
雪花簌簌飘落,天地之间,他们只听得见彼此的心跳,并没有注意到有一只龙凤玉镯在刚才的拍打中飞了出去。
白云介觉得,披在身上的貂毛大氅再暖,也没有此刻靠住的胸膛滚烫。
“好了好了,不哭了。”林泊舟丢开伞,温柔地为她拭去泪水,披上了自己的海青色大氅。
陆绍铭在一旁看了半晌,眼见玉镯和大氅掉落在地,眉毛早已皱作一团。
“咳咳,那个,烟岚,这位是......”
林泊舟拾起掉在雪地里的貂毛大氅,仔细抖落干净上面的积雪,递给陆绍铭后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我叫林泊舟,字棹之,是白家二小姐的未婚夫婿。请问您是......”
眼前这位年轻公子约莫二十岁,眉如墨画,鼻梁挺直,唇形柔美,身姿如碧梧翠竹般修长挺拔。尤其是那双情深似海的眸子,连陆绍铭都忍不住感慨,真是个叫人一见倾心的俊秀郎君。
更重要的是,陆绍铭从未见白云介流露出那样的眼神。纵使言语上全是气恼,眼睛里却全是柔情。
陆绍铭活了三十三载,虽然自诩气宇非凡,也认为一个男人的魅力并不在皮肉上。但真见到面如冠玉的年轻公子,又怎能保证自己看上的小娘子不变心呢?
陆绍铭努力压制着自己跳动的眉头,告诉自己不要再想了。
“您......”
陆绍铭浅笑了一下,抱拳回礼。
“林兄好,吾乃陆绍铭,字承箴。只是,我从未在白教谕那听说白家二小姐许了什么人家。”
“陆大人,我与泊舟他,确实定过亲。”
文正六年十月初三,是林家向白家请期下聘的日子。
半年前,林泊舟刚以一甲成绩通过院试,成为廪生,前途一片大好,就等着明年秋闱大展拳脚。白、林两家也就小两口的婚事积极筹备了起来,只待来年春天尘埃落定。
但聘礼还没送来,林家就被查封,彻底联系不上了。
白满安听说后忙去县衙打听,察觉风声不对,就把女儿关在梨云轩里,封锁消息。
“啊,好冷。”
一声惊雷劈来,秋风裹着冷雨滴在了白云介正在临摹的《名姬帖》上,把“寒”字的最后两点晕染成一个。白云介无奈地放下小楷笔,刚要去捡散落一地的水纹纸,就听见几扇支摘窗正在啪啪乱舞着。
关窗时,白云介探出身去向外望了望。这两天她内心颇不平静,好容易靠写簪花小楷定了定神,谁知又被秋雨打断。
“呜...呜...呜”一阵萧瑟的陶笛声传来,虽不真切,却叫人格外熟悉。
出房门,近围墙,她猜到是谁了。
“介儿,是我。”
白云介差点叫出声来,她下意识地抚了抚胸口,长舒一口气,“你等一下。”
房中有个取书用的梯子,有些矮小,只能踮着脚尖看向墙外。
林泊舟穿了件琥珀色油绢道袍,戴了顶雨帽,背了只包袱,仰头期待着爱人的目光。“要下雨了,我有话跟你说,先拿把伞吧。”
白云介会意,马上返回屋内。她看见林泊舟潦草的衣、凌乱的发、迷离的眼,不出所料,一定是出了大事。
如此仓促,给他拿些什么好呢?白云介一眼扫到那做了一半的护膝,失望地摇了摇头。“早知道好好学针线了,也不至于连个贴身的物件都送不出去。”
懊恼之际,白云介忽然想到林泊舟提过那只海棠红铜手炉很是精致。虽是旧物,但罩子是自己亲手做的,不如带上。
白家墙外本有棵贴墙而生的垂柳,但自从上次林泊舟翻墙进来被发现后,就砍掉了。
“别怕,我接着你。”林泊舟张开双臂。
白云介闭上眼睛,向爱人纵身一跃。奈何墙高,双双摔倒在地。
这是第一次,两颗心贴的如此之近,仿佛连喘息声都要粘在一起。
世界安静了下来,要不是有束光照了过来,白云介都意识不到自己已经落在了林泊舟那柔软的唇瓣上。
一团团黑云正贪婪地迫近天地间最后的光,愈发使那夕阳耀眼异常。
又是一阵风,呼啦啦卷走了手中的油纸伞,吹了好远。白云介一个鲤鱼打挺,慌忙去追。林泊舟三步并作两步捡回油纸伞。给爱人缓缓撑起时,急雨洒下。
“你去哪儿了......”
四目相对时,白云介再也无法承载多日以来的情绪。眼泪像从伞檐掉落的雨滴,啪嗒、啪嗒、啪嗒。
林泊舟掏出帕子,拭着爱人通红的面颊。“好了,先不哭了。”
但白云介看出了他眼神里的躲闪。
“介儿,对不起。我不能如约娶你了。”
雷声轰鸣,震碎了白云介。她愣在那里,不发一言。
林泊舟带她找了一处可以避雨的地方歇脚。
“前天,赵典史的小儿子彦哥儿从我家书塾下学后,在家中暴毙而亡了。赵大人一怒之下,就让快班押了我父母,现在还在牢里。”
尽管已经努力控制了情绪,白云介还是听出了林泊舟声音中的颤抖。
“介儿,你要相信。”林泊舟紧紧注视着她,“我家与赵大人无冤无仇,断不可能谋害他家幼童。”
白云介平复了一下情绪,问道:“彦哥儿之死,为何会攀扯上夫子?”
“仵作排查了好几遍,怀疑与食物中毒有关。”
“食物中毒?”
林泊舟点点头,“现在还不知道中毒的源头是什么。我想,似乎与之前告假回家的帮厨顺喜有关。果不其然,他家已经没人了。我们,被人算计了。”
“泊舟哥哥,我请父亲好好跟知县大人说说,一定还你们清白。”
“介儿,你还不知道吗?知县大人娶了赵典史的女儿为妾啊。”
“啊?赵大人向来跋扈,有了知县大人撑腰,岂不是更作威作福了。”
“彦哥儿性子骄纵,被赵典史惯得无法无天,之前父亲好心提点,就曾见罪于他。如今痛失爱子,他更觉得是我父亲蓄意谋害。”
“可你们是清白的。”
“此次林家难逃一劫,三班都是赵典史的人,我只能靠自己寻找顺喜的下落,还林家一个清白了。”
“我请父兄帮你。”
“不必了,众人皆知你我二人关系,不能平白连累了你们家。”
“可是。”
“放心吧,我会保护好自己。如果实在找不到顺喜的下落,我就向上陈情申冤,求告知府大人。如果还不能为我主持公道,告到按察使司那里,也使得的。”
“你要去吴江府吗?”
“嗯。”林泊舟勉强一笑,“明年就要参加秋闱了,就当是提前踩点了。”
“泊舟哥哥。”白云介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心疼,随即化为一股勇气。“我跟你一起去吧。”
林泊舟被吓了一跳,“这怎么能行?此去凶险,我不能将你置身险地。”
白云介担忧地握紧了林泊舟的手。
“你放心,等我洗清冤屈,平安归来,一定带着聘礼,光明正大地娶你回家。你若现在跟我走了,岂不成了那李千金了?我才舍不得你受苦。”
天色渐暗,雷声渐弱,雨却越下越急,二人慢慢向出城的方向挪去。沿路都是今日刚贴上的林泊舟通缉画像,但有不少已被雨水打湿,模糊了面孔。
巡检的士兵守着城门,认真检查着每一个出城的人,这让白云介十分担忧。
“我研究过了,运货出城的车夫会停在这里吃饭。今日大雨,车上都会盖防雨布,我偷偷躲在里面,没人看得出来的。而且戌时守卫换班,不会严查。”
白云介担心地看向林泊舟,“没问题吗?”
“你放心。”
“可我还是有点害怕。”
林泊舟轻抚着她的后背说:“别怕,我不会有事的。”
冷风吹过,白云介抖了一下身子。她掏出了揣在怀里的手炉,递给林泊舟。
“天凉了,你拿着这个。”
林泊舟摸了摸锦缎罩子,看见上面用金线绣了一叶小巧的扁舟,笑着说:“新做的?绣工精进了不少。”
“原本想送你对护膝,但我还没绣好。”
“所以你就把常用之物给了我?我真高兴,日日拿着,就好像你一直在我身边。”
“等另一只护膝绣好了,你是不是就......”白云介的声音中,略带一丝哭腔。
林泊舟没有接话,他从锦盒中拿出一只嵌了红、蓝宝石的祥云金簪。“这只金簪,我原本打算大婚当日给你戴上的。但是现在,我想提前送给你。”
白云介害羞地低下头。
林泊舟小心翼翼地为爱人戴上金簪,握紧了她的手。“介儿,相信我,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白云介感觉他手心的温度是那么让人踏实,“我相信你。”
“今生今世,绝不负你。”
大雨滂沱,秋风萧瑟。氤氲的水气弥漫在二人的发梢里、眉宇间,两个打着寒颤的身体越靠越近,贪婪地向对方索要着最后一刻的温暖。
想到刚刚翻下墙时那阴差阳错的一吻,白云介害羞地闭上了双眼。
林泊舟会意,不再试探,因为那张颤抖着的樱桃小嘴实在叫人欲罢不能,他只想快点吻上去。
“驾!驾!吁。”
几辆运货的马车疾驰而来,二人如触电般弹开,慌张地躲在角落里。
林泊舟喘着粗气,一脸无奈地说:“他们来了,我得走了。”
他最后摸了一下爱人的脸颊,“照顾好自己。”
白云介的心还垂在嗓子眼,只是机械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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